作者:朱勋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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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前传》

公元前6年农历十二月初六,这是年末普通的一天,前几日刚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,天气正是阴冷,如同目前的朝局一般。

对于兖州陈留郡的济阳县令刘钦来说,天高皇帝远,朝堂上的纷争似乎影响不到自己,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,是妻子即将分娩。正值壮年的刘钦已经有了两个儿子,刘縯、刘仲,还有两个女儿,刘黄、刘元。

县令虽然不大,毕竟也是朝廷命宫,刘钦的家境还算不错,几个孩子衣食无忧。刘縯身体强壮,活泼好动,好像是个能撑家业的人;刘仲老实巴交,沉默寡言,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。

多子多福,养得起就生呗,不过产妇最怕受寒,有规格限制的县衙条件简陋,恐怕并不合适。

刘钦一拍大腿,对呀,咱济阳有个行宫!这个行宫还是喜欢巡游的汉武帝下令修建的,如今早已闲置,"借用"一下未尝不可,没准还能沾沾祖宗的光呢!

是的,刘钦姓刘,是汉室宗亲。

这还得从汉景帝说起,汉景帝有一次酒后乱性,推倒了一个宫女,结果怀上龙种,生个儿子叫刘发。汉景帝很不待见这个儿子,磨磨唧唧封了他个长沙王。

长沙国原是汉初异姓王吴芮的封地,由于吴芮小心谨慎,长沙路途遥远,才传国五代,得以保全。不过吴氏在汉文帝末期因为无嗣,长沙国被废除。

把刘发封到长沙,潜台词是:永远有多远,你就滚多远。那时候长沙还是烟瘴之地,没有什么人杰地灵,到那里去跟流放没啥区别,刘发心里很是憋屈。

后来他随诸王入朝,为景帝祝寿,献舞的时候,只见他蜷着胳膊张着袖子,非常滑稽,大家想笑又不敢笑。景帝问他,他说长沙国太小周旋不开,景帝脸上挂不住,把武陵、零陵、桂阳三郡加封给他。

汉武帝时,朝廷颁布了"推恩令",规定诸侯王死后,嫡长子继承王位,其他子弟分割王国土地为列侯。

刘发有个儿子叫刘买,分封为舂陵侯,舂陵原在零陵郡。刘买的嫡子刘熊渠继承爵位,另一个儿子刘外察举为郁林太守;刘熊渠的嫡子刘仁继承爵位,刘外的儿子刘回察举为巨鹿都尉。

汉元帝时,刘仁觉得舂陵低湿,蚊虫肆虐,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,上书请求迁入内地。

仁慈的汉元帝批准了,舂陵侯国被迁到了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,一大家子不离不弃,举族迁了过去。刘钦就是刘回的儿子,出任济阳县令,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。

刘钦悄悄打开了行宫小门,把妻子安置到后殿,约摸过了几个时辰,夜幕已深,妻子一阵哼哼,即将临盆。一阵忙碌之后,室内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,刘钦第一个冲了进去,是个男孩。

不知真的是天生异象,还是他太过兴奋,只觉得一片红光笼罩。欣喜之余,他请来了算命先生,算命先生一本正经地说:"这孩子呀,贵不可言!"

刘钦看着怀里的孩子,笑呵呵地说:"贵不可言,那得贵到什么程度啊?咱们家是支脉中的支脉,从他太爷爷那辈起,一代不如一代了,说不定以后指望这小子重振祖业呢!"家人也都随声附和着。

刘钦从家事想到了国事,叹了口气说:"其实不光咱们家,我看这汉家江山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,今上......"不知道谁重重咳嗽了一声,提醒他慎言。

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去年的三月,汉成帝刘骜驾崩,虽然他一生都在后宫辛勤耕耘,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。他在去世之前,将定陶王刘欣过继为太子,刘欣即位,是为汉哀帝,尊王政君为太皇太后,赵飞燕为皇太后。

刘欣的生父被追尊为恭皇,祖母傅氏被尊为恭皇太后,母亲丁氏被尊为恭皇后。不久汉哀帝立皇后傅氏------恭皇太后的侄女、自己的表姑,又封舅爷兼岳父傅晏为孔乡侯,封舅舅丁明为阳安侯。

外戚政治是西汉的基本国情,用得好,国家之幸,如卫青霍去病;用得不好,祸生肘腋,如吕后王莽。

汉成帝时,皇太后王政君提携自家人,王氏家族连续五任大司马,最后传至王莽,已成尾大不掉之势。汉哀帝以外藩入继,借力打力,他要利用丁傅家族与王氏家族分庭抗礼。

汉哀帝起初也是一位有志青年,他以自己的师傅师丹接替王莽出任大司马,推行改革。针对土地兼并严重,社会矛盾尖锐的状况,朝廷颁布了调控法令:

"诸侯王和列侯在封国占有的土地,列侯在长安和公主在各县占有的土地,关内侯和吏民占有的土地,都不得超过三十顷。诸侯王奴婢二百人,列侯和公主一百人,关内侯和吏民三十人。商人不得占田为吏,违者依法论处。土地与奴婢超过限额的,一律予以没收。"

诏书邸报传到济阳县的时候,刘钦正在堂上办公,使者交代了几句《关于转发《关于转发《关于转发朝廷限制占田蓄奴的通知》的通知》的通知》。

刘钦看完,直犯嘀咕:"政策是好,可是怎么执行呢?诸侯王、列侯、公主谁敢惹?活得不耐烦了!关内侯也不行,哪个不是有权有势?剩下只有一般官吏和普通百姓了。我能怎么办,我也很绝望。"

即使是一般官吏和普通百姓,想要他们把吃下去的吐出来,消灭剥削,消除两极分化,实现共同富裕,也是难上加难。

刘钦派出工作人员深入基层,联系群众,好说歹说也没几个愿意配合的。倒是有抗法的、上访的、跳井的、喝药的,上司兖州牧(这段时间刺史改州牧)、陈留太守还要隔三差五地询问进度,真是头疼。

比他更头疼的,是高处不胜寒的汉哀帝,诏书下发几个月了,得到的都是像济阳县一样的结果。而且自己视为依靠的至亲,傅晏、丁明也是列侯,他们利益受损,成天唠唠叨叨。汉哀帝无可奈何,只好下诏暂缓实行。

这便是朝局,如冬日般阴冷的朝局,说不影响自己那是瞎说,但是过日子更要紧。

"今上还是嫩了点。"刘钦坚持把话说完。该给儿子起名字了,刘钦绞尽脑汁回想今年有什么开心事,还真有,金秋时节,县里获得大丰收,有一株嘉禾长了九个穗,很是吉祥。

后来《说文解字》中"秀"字解释为:"禾实也。有实之象,下垂也。"文化水平还算可以的刘钦,给这个儿子起名刘秀。

不到一个月便是元旦,今年的岁考成绩不错,又添了个大胖小子,也算是三喜临门,刘钦一家有说有笑欢天喜地过了个年。

新的一年又有什么新鲜事呢?公元前5年农历四月,刘钦接到邸报,说皇帝突破成例,尊祖母傅氏为帝太太后,尊生母丁氏为帝太后。

"皇帝"虽然连用,却又不大相同,"皇"强调的是皇统礼法,"帝"强调的是皇帝本人。刘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,看来皇帝是要和王氏斗争到底了。

这个事件堪称汉朝的"大礼议",以皇帝为代表的丁傅家族与以太皇太后为代表的王氏家族,发生了激烈冲突。在一次宴会上,王莽因为太皇太后和恭皇太后的座次问题大发雷霆,搞得双方很不愉快。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,汉哀帝最终为祖母和母亲再上尊号。

如果说这份诏书还在情理之中,那么六月份的一份诏书,就有些意料之外,甚至让人瞠目结舌了。

当时刚刚获得尊号的帝太后去世,又加上朝政混乱,汉哀帝心烦意乱,犯了糊涂。他听从了后备干部夏贺良的馊主意,说什么汉朝历二百年,气数中衰,应当再受命,改元易号。于是改今年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,皇帝尊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。

刘钦苦笑着看完这份诏书,心中暗想:"要是有这么简单,秦朝就不会亡了。陈氏发难,刘氏太平,难道都是过家家一样?"

想必天下的官吏也都是这种看法。汉哀帝不是白痴,等到心情平复下来,他发觉这份荒唐的诏书,就跟大庭广众之下打自己耳光一样。

主辱臣死,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,夏贺良必须死。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,汉朝真的要再受命了,不过主角并不是汉哀帝。

......

一晃五六年过去了,刘钦又生了个女儿伯姬,这时刘秀已经会打酱油了。

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,后来刘秀还乡,七大姑八大姨们对他的性格做了二字评语:直、柔。这两个字是个奇妙的组合,一般而言,性格正直之人难免锋芒毕露,性格柔顺之人难免原则不强。"直柔"用现在的话说叫"外圆内方"。

因此作为孩子王的刘縯,比起有些木讷的刘仲,更喜欢跟刘秀亲近,兄弟俩虽然相差十岁,却有说有笑,经常形影不离。

这不,兄弟俩又一起去看斗鸡了。斗鸡这项运动,当时上至宫廷,下至市井,都非常风靡,甚至已经成为一种社交方式。俩人来到市里的时候,斗鸡场已经围了一群人,都在鼓掌叫好,刘縯与几个头面人物称兄道弟一番,便和刘秀一头扎了进去。

小孩子天性贪玩,等兄弟俩听到闭市的鼓声,才知道时辰已晚,连忙推开人群,往县衙方向跑去。俩人到家,只见刘钦黑着脸坐在屋里,劈头就问:"你们两个混账去哪儿野了?"刘縯一愣,忙说:"我、我们去城外郊游......"刘钦打断了他:"胡说!大热天的你去郊游,再说暮鼓一响,城门就关,你们还进得来吗?"

刘秀长跪稽首:"不瞒父亲,我们是看斗鸡去了,一时贪玩忘了时间。不过我们确实没做什么坏事,还请父亲原谅。"刘钦怒气顿消,也不多说什么了。

破罐子破摔的汉哀帝,此时也有个形影不离的小伙伴、好基友------董贤。他与董贤共宿共眠,一次午睡时,汉哀帝看着董贤俊俏的脸庞,顿时觉得熟睡时的董贤更加可爱。他生怕吵醒董贤,默默地裁断了袖子。

爱到深处,汉哀帝甚至觉得这锦绣江山也无所谓了,他深情地对董贤说:"董卿,朕这么爱你,就把江山让给你好了。"董贤小脸一红,也不是害羞还是害怕,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。汉哀帝接着说:"那朕就让你做大司马吧。"

公元前1年,年仅二十五岁的汉哀帝突然驾崩了。他一直提防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今年七十一岁,新都侯王莽四十五岁,如果一切正常,成功耗死他们,这天下仍旧会是姓刘的。

但是历史没有如果,"死去元知万事空",只有活着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刘钦接到讣告,连忙组织县级追悼会,张贴告示,大行皇帝永远离我们而去了!

刘钦素衣素冠,带领工作人员和群众代表,对着长安的方向长跪不起,嚎啕大哭,努力多挤出几滴眼泪。好在当年汉文帝体恤百姓,规定只需服丧三十六日,期间不能吃肉、喝酒、娱乐、婚姻,跟现在默哀祈福一个意思。

刚举行完追悼会,朝廷又传来新的消息。万寿无疆的太皇太后亲临未央宫,收取皇帝玉玺,罢免哀帝的好基友董贤,起用王莽为大司马,领尚书事。赵太后幽禁,傅皇后幽禁,傅晏流放,董贤自杀,姓王的真的要一手遮天了。

刘钦不免一阵唏嘘,汉家江山真的要完?他一转念又宽慰自己,听说王莽大公无私,谦恭有礼,在朝中声望很高,或许能够带领汉朝走向复兴。

年仅九岁的刘衎 kàn被迎立为皇帝,是为汉平帝,太皇太后临朝,大司马王莽辅政。

九岁是个什么概念呢?刘钦远远看着十六岁的刘縯在庭院中舞着木剑,刘仲和刘秀在一旁拍手叫好,大概也就刘仲这个年纪了。

朝中的一切事务自然都由王莽做主,过了新年,朝廷按照惯例改年号为元始元年,大赦天下。

元始元年,取"一元复始"之意,寄托着新朝新年新人新事的期望,应该是出自王莽的授意。

这一年恰好是公元元年,在西方历史上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,在东方世界或许也将开启一个新时代。

西南方的越裳国献来白雉一只,黑雉二只。博士们一查古书,《尚书》有云"周公居摄六年,制礼作乐,天下和平。越裳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"。

大臣们上书说王莽德比周公,所以千年重见白雉,应该赐号为安汉公。太皇太后准奏,拜王莽为太傅,号安汉公。

从此刘钦在邸报公文上,就会看到王莽的称呼多了几个字:"安汉公、太傅"。

汉哀帝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,寝庙的衣物本来放在匣子里,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外面的坐床上,吓得官员屁滚尿流,上朝告变。太皇太后下令用太牢祭祀,以示安抚。

这件事迅速在官场中演变成了段子,官员们添油加醋,私下说什么的都有。有的说汉哀帝痛恨王莽,要来索命;有的说王莽一身正气,诸邪退散;甚至说汉哀帝的鬼魂经常在王莽府中游荡。

刘钦不置可否,其实有脑子的人都明白,这是反对王莽的人搞的恶作剧罢了。

王莽有的是办法平息物议,他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,这是孔子的第一个官方谥号。此后孔子的封号水涨船高,最高的居然是西夏册封的"文宣帝",孔子是个筐,什么都能往里装。

孔子、儒学,这在当时是政治正确,是科学真理。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以来,杂糅了阴阳学说的新儒学逐渐成为统治思想,对忠孝仁义的推崇,正是王莽不断上位的有力推手。更重要的是,其核心的天人感应、五德终始之说,虽然迎合了大一统的政治需要,但也无形中为皇权套上了一个魔咒。

朝廷要搞意识形态改革了,像刘钦这样的基层官吏,顶多就是在引用"子曰"的时候,要改用"褒成宣尼公曰"。

他想教刘縯《论语》,刘縯一脸嫌弃地跑开了,其他年幼的孩子就更不行了。

他拿出当时流行的启蒙教材《急就篇》,教孩子们读书识字,后堂中便有了"宋延年、郑子方、卫益寿、史步昌"的朗朗书声。刘秀学的很快,看来是块读书的料。

公元2年,对王莽的声誉和能力是一次重大考验。夏季,多个郡国发生旱灾蝗灾,流民四起,其中青州的灾情最为严重。

王莽带领官员慷慨解囊,献出田宅,捐助贫民,同时减免租税;接着派出使者,督促各地捕蝗,为提高捕蝗积极性,百姓捕获后按重量给赏;拨出专项资金,安葬死者,抚恤生者,安定人心;各级部门腾出房舍安置患者,提供医药,以防瘟疫大规模蔓延;设立专门机构,招募流民迁徙,提供田宅、农具、耕牛、种子,组织生产自救。

即使放在现代,这些举措也堪称灾害应急救援的优秀案例。朝野上下有口皆碑,王莽执政团队的品德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肯定。

兖州临近青州,也是灾区。刘钦很受鼓舞,坚决执行朝廷政令,走下田间地头,组织百姓捕蝗。全家老小齐上阵,在县衙里收拾房屋,给粮煎药,安抚流民。

刘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,刚安排完捕蝗,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陈留领取款项,安排收尸安葬。他蓬头垢面回到县衙,见一家人挤在大堂的偏房里,什么话也没说,倒头便睡。

是啊,他太累了,天下兴亡不就寄托在这些官吏身上吗?刘縯古道热肠,帮着父亲忙东忙西,而刘秀尚且懵懵懂懂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
不久刘钦接到调令,让他去豫州汝南郡南顿县做县令,这是平调。刘钦一家收拾行装,乘坐驿车,缓缓向南,去往八百里之外的南顿县。

行至半途,刘钦又想起一件事来,他的弟弟刘良现任豫州沛郡的萧县县令,于是他决定公私兼顾,顺路去看望弟弟。

兄弟俩很久没见了,刘钦一家抵达萧县的驿站后,梳洗打扮换上新衣,径直前往县衙,准备给弟弟一个惊喜。

门房向刘良通报,说有故人来访,刘良皱了皱眉,心想会是谁呢?他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连忙快步趋出,先施了个礼,刘钦一家还礼,然后兄弟俩紧紧相拥在一起。

当天晚上,两家推案并席,有酒盈樽,当然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,只能吃吃吃。有猪肉、鸡肉、葵菜、韭菜,搭配着几碟吃了才知道是什么的酱料,当然还有蒸的香喷喷的粟米饭。

刘钦刘良端着酒盏,说起童年往事,说起做官经历,又说起两家的近况,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。

刘钦盘桓了几日,无奈公务在身,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了。"与君离别意,同是宦游人。"刘钦紧紧握着刘良的手,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,两人相对一拜,就此别过。

......

刘钦抵达南顿,取出关防文书,与县丞、县尉交割事宜,接收官印,一时别无他事。

公元3年,王莽进行教育改革,除中央太学之外,又在郡国设"学",在县里设"校",在乡里设"庠",在乡以下设"序",大有普及国民义务教育之势。这些都是惠民之政,地方自然乐意照办。

这年刘縯十九岁,刘仲十五六岁,刘秀九岁,有的该成家了,有的该入学了。刘钦正准备张罗一切,却突然病倒了,其实从去年开始,他的身体就有问题了,在济阳那段时间他日夜操劳,紧接着又车马劳顿千里调任,终于积劳成疾。

眼看快不行了,他把家人叫到身边,嘱咐各自珍重,并说自己死后,让他们去投奔刘良。

刘钦死了,家人办完丧事,刘縯首先擦干了眼泪,招呼母亲和兄弟姐妹启程,赶往萧县投奔叔父刘良。刘良安排一家人住下,尽心奉养嫂子,对几个孩子也视同己出。这或许是刘秀兄弟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手足一体的含义。

公元4年,王莽的称号又变长了,群臣取伊尹的官职"阿衡"、周公的官职"太宰",发明出"宰衡"这个名称。王莽新配了一方大印,上面刻着"宰衡太傅大司马印",字数和"受命于天既寿永昌"一样了。

刘良这些官员不胜其烦,在比较正式的公文提及王莽时,就要或写或念"安汉公、新都侯、宰衡、太傅、大司马、领尚书事",又臭又长。

这一年刘縯二十岁了,是加冠礼的时候了。刘良这个叔父自然要担起父亲的责任,亲手将缁布冠戴在侄子头上,因刘縯是长房长子,赐字伯升,并嘱咐他早日成家立业。

刘良自己也有三个儿子,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够他喝一壶了。在那个多子化年代,为了节约家庭资源,儿子们一般都有分工。

刘縯自幼慷慨大志,喜欢交游,刘良也不多管,由他自己;刘仲老实厚道,手脚勤快,就留下来帮助操持家务;刘秀刚刚十岁,天资聪明,就送他到沛郡的"学"里去读书。

公元5年,王莽又加九锡,九锡是周礼中的赐给重臣的九种礼仪物品,分别是车马、衣服、乐悬(乐队)、朱户、纳陛、虎贲(卫士)、斧钺、弓矢、秬鬯(香酒)。这些东西以前只听过没见过,从王莽开始,成为历代权臣的标配。

公元6年,在位不到七年的汉平帝驾崩了,天下臣民照例服丧三十六日。王莽不愿长者即位,威胁自己的滔天权势,便有意迎立只有两岁的刘婴,其用心不言自明。

有眼色的官员上奏,说武功县挖井的时候,出了一块白石,上面写着"告安汉公莽为皇帝"。群臣禀报太皇太后,这位刘家的媳妇,当即反对:"你们骗鬼呢?绝对不行!"

太保王舜(王莽的堂弟)以退为进,劝说太皇太后:"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。王莽并非有非分之想,只是代皇帝摄政,镇抚天下罢了。"太皇太后勉强答应,让群臣议论此事。

群臣拿出看家本领,引经据典深入浅出,充分论证了王莽摄政的合法性,奏请王莽祭祀宗庙称"假皇帝",号令臣民称"摄皇帝",自称为"予",遮遮掩掩欲迎还拒。

王莽改元居摄,主持了祭祀上帝和大射之礼,立刘婴为太子,有模有样地做起了"假皇帝"。宗室安众侯刘崇首先站出来说不,他率领宾客一百多人进攻宛城,这简直是以卵击石,很快兵败身死。

刘良接到王莽做"假皇帝"的诏书后,气得拍案而起,但是随即冷静下来,想自己一个小小县令又能做些什么呢?他长叹一声,很不情愿地草拟着给"摄皇帝"的贺表。

这时刘縯带剑冲了进来,口口声声要宰了王莽,刘良见状急忙安抚一阵,刘縯也只能作罢。

公元7年,刘縯二十三岁了,按照汉朝的制度,该服兵役了。他这样的官宦子弟一般是不愿意去的,可以缴纳更赋代役。

正好这一年,王莽进行货币改革,开创性地发行了虚拟货币:大钱,值五十个五铢钱;契刀,值五百个五铢钱;错刀,值五千个五铢钱。虚拟货币现在通行世界,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虽说方便,但还是有掠夺民财之嫌。刘縯就需每月缴纳六个大钱。

虽然刘縯没有去服兵役,但是自幼喜欢军事的他,还是缠着叔父要去观摩县里的军事演习,刘良和县尉关系不错,就随口答应了他。这也是汉朝的制度,郡国时常在秋后召集地方预备役"轻车"、"骑士"、"材官"、"楼船"进行训练。

刘縯拉着放假回家的刘秀一起去围观,演习规模不大,但是有板有眼,骑兵、弩兵、矛兵、戟兵种类齐全,井然有序。萧县是彭城门户,所以演练的重点是守城,枯燥无味的单兵演练结束后,只见一拨士兵列队登上城头,与城外另一拨士兵模拟攻防。一番厮杀之后,双方陷入胶着,县尉令旗一挥,一队骑兵突然夺门而出,向外冲去。

演习结束后,刘縯刘秀凑到县尉身边,笑嘻嘻地套近乎。刘縯问:"叔,要是真打起来,这么小的萧县城守得住吗?"县尉没正眼看他,答道:"萧县这样的小小坚城才好守呢,敌方兵力不好展开,而像彭城那样的大城,如果己方兵力不足,处处都是漏洞,反而不好守。"

刘秀又问:"那骑兵冲出城外又是做什么呢?"县尉抬了一下眼皮,答道:"这个是战术安排,骑兵出城,是为了在危急时刻突围求援。"这次军事演习给兄弟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,多年以后仍记忆犹新。

演习不只萧县一处,附近东郡的演习却闹出了大乱子。东郡太守翟义不满王莽专权,趁着组织演习的机会,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,传檄各地,说王莽毒杀平帝,阴谋篡位,号召天下共讨之。

人心动荡,纷纷响应,惊得王莽食不知味寝不能安。他很快镇定下来,采取软硬两手措施:一面派使者巡行州郡,宣示迟早还政,一面派军队扼守关隘,分路围攻。翟义孤军作战,抵挡不住,三个月就被镇压下去了。

公元8年,王莽已经稳稳掌控了局势,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了。各地官员适时献来了祥瑞,齐郡出新井,巴郡出石牛,扶风生雍石,哭着喊着恭请王莽上位。

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昭示"天命",王莽试探着上奏太皇太后,祭祀宗庙仍称"假皇帝",号令臣民不再用"摄",直称"皇帝"。此举几乎是昭告天下:你们赶紧劝进!

于是一个游学长安,能说会道,名叫哀章的人出现了。他在某日黄昏,穿着云冠道袍,一副方士的打扮,神秘兮兮地来到汉高祖的祭庙前。

他捧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小柜子,好像装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。哀章在祭庙官员面前展示柜子里的物件,一件是《赤帝行玺邦传予黄帝金策书》,书上写着王莽当为真天子;另一件是《天帝行玺金匮图》,图上画着十一个人,其中八个是王莽的亲信,还有一个是自己,又杜撰了王兴、王盛二人,寓意"王氏兴盛",讨个口彩。

不得不说哀章深谙大众传播学,图文并茂,有理有据,炒作非常成功。王莽前往祭庙拜受金匮,表示接受上帝的安排,与汉高祖他老人家进行了隆重的交接工作,并回奏太皇太后。大势已去,太皇太后无话可说。

王莽驾临未央宫,稳坐在大殿中,下诏书说:"我何德何能,不过是黄帝的后裔,虞舜的子孙,太皇太后的晚辈。上帝降下策书,要把臣民托付给我,汉高祖顺应天命,也要传国于我。一开始我是拒绝的,但是天命难违。我不得不做真皇帝,改国号为新,改年号为始建国元年,以十二月为正月,衣服尚黄,牺牲用白。"

诏书颁行天下,刘良铁青着脸,他知道另一只靴子迟早要落下来,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,这么戏剧化。他喃喃地说:"完了,汉家江山真的完了!"

别人倒无所谓,刘良作为汉室宗亲,不愿出仕新朝,而且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。儿子侄子渐渐长大,算赋更赋,娶妻成家,哪一样都要花钱,自己四五百石的俸禄根本无力负担,于是他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。

会议开始的时候,大家一阵沉默,只能听到外面北风穿堂的声音。刘良咳嗽一声,算是开了个头,他说:"王莽篡位,咱老刘家算是完了,我现在身心俱疲。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,都说说看,以后咱们该怎么办?"

本来应该刘良的儿子先说的,但是刘縯忍不住开口了:"不能就这么算了!咱们也召集县兵反了吧!"刘良摇了摇头:"刘崇、翟义哪个不比咱们强,都失败了,不要再飞蛾扑火了。"

刘良的儿子刘栩说:"父亲还是随遇而安,放宽心吧,县令做得一天是一天。我们兄弟几个各自找些营生,为父亲分忧。"刘良还是不住地叹气。

刘秀也开口说道:"我还是想继续读书,走出仕这条路。举孝廉,察明经,贤良方正,都可以试试。"刘良并不赞成:"哪得等到何年何月了。"

又是一阵沉默,刘良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,他说:"我的意思,叶落尚且归根,咱们不如回舂陵去。耕读传家,可以丰衣足食,聚族而居,也可以一世安稳。"

大家思虑片刻,表示同意,便开始收拾行装。刘良写了辞呈,也不等朝廷回复,挂冠而去。好在当时律令宽松,辞官致仕,并不苛求。

无官一身轻。刘良拜别了县丞、县尉,带着一家十几口人,取官道大路,朝西南方向,昼行夜宿,往荆州南阳郡蔡阳县而去。

《躬耕》

刘良一家迤逦而行,返回舂陵,因为他是主动辞官,所以不能乘坐驿站的传车,只能自备马车。盘缠并不充裕,他只备了一辆马车,主要装载妇孺和行李,其他人一律步行。

从萧县到舂陵,路程千里,而走当时的官道,须一路向西,到达颍川郡许县,然后转向西南,进入南阳郡,再折向南,抵达蔡阳县舂陵乡。

粗略算来要走一个多月,这一路上,可以假装四处看风景。他们到达许县时,刚好走了一半路程,这里将是东汉末年的陪都(手动滑稽)。

出许县往南阳郡方向约一百二十里,他们乘坐渡船渡过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,名字有些奇特,它叫"滍zhì水"。上古时代,辅佐黄帝杀死蚩尤的应龙氏,从山西迁徙至此,为了纪念祖先的功业,才有如此命名。

滍水河床多为沙壤,河水多年冲刷,两岸陡直,暗流涌动。船只靠岸,大家努力将马车推上高坡,继续前进。

又行十里左右,他们进入一座县城------昆阳。昆阳县是颍川郡通往南阳郡的要冲,规模不大,只有四门,但是城墙却修得又高又厚,跟萧县差不多。眼尖的刘秀喊了出来:"跟萧县真像!"

出了昆阳南门,有一条可以徒涉的小河,这就是昆水,昆阳的地名由来。

刘良一家继续赶路,不久到达南阳郡的治所宛城,时值黄昏,夕阳倒映在淯水之中,分外耀眼。他们在城中安顿下来以后,决定歇息两日,顺便买些礼物,赠送父老。

刘縯是个闲不住的人,第二天清晨,他早早起床,给叔叔打了声招呼,就一把拽起还在被窝里的刘秀,风风火火跑到了街市上。宛城是汉朝五大都会之一,四方辐辏,熙熙攘攘。俩人在市里胡乱买些果子,在城里闲逛起来。

宛城确实比昆阳大多了,周回三十里,八个城门,气势非凡。俩人走马观花,也只逛了个大半,刘縯开个玩笑:"这么大的城,光是城墙上排队站一圈,也得一万多人吧!"他们赶回去吃午饭的时候,家里已经把礼物买得差不多了。

又过一日,大家换洗衣服,准备干粮,早早睡下,次日再次启程。

一家人继续南下,终于抵达日思夜想的舂陵乡,这里的空气都是甜的。刘良首先要去拜会作为族长的舂陵侯,现任舂陵侯是刘仁的儿子刘敞,与刘良同辈。刘良率领家里的男丁,整理衣冠,携带礼物,前往刘敞家中拜访。

虽是同辈,但刘敞有爵在身,因此刘良上堂行顿首礼,子侄们见长辈,还要行稽首礼。刘敞忙说免礼,起身让座,与刘良亲切攀谈起来,说起回乡的来龙去脉。

刘敞是个仁厚之人,说到伤心处,叹道:"国家不幸,往后哥哥不要再以爵位相称了,都是自己人,而且我的侯爵已经被降为子爵了,唉,说起来都是泪。"

刘良感同身受,安慰他说:"兄弟切莫忧伤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咱俩家和万事兴,活着就有希望。"刘敞点头称是,末了赠给刘良一些安家费。

刘良分了些族里的公田,又用积蓄买了些田产,一家人忙碌起来,修葺祖屋,平整土地,过起了农家生活。

是时候说说刘秀的母亲樊娴都了,一直以来,她都在家庭的背后默默地付出。其实她家是湖阳县(今河南省唐河县湖阳镇)的土豪,更难能可贵的是,家风淳朴,从不嫌贫爱富。她的父亲就是《齐民要术》中一个经典案例的主人公------樊重。

樊重善于经营,广置良田三百余顷,家中高阁楼台,引水为渠。樊重准备做点家具,按常理应该买材料请人做,但是他却自己种梓树和漆树,大家都笑话他,等树长成怎么着也得十年吧。结果十年以后,这些东西用都用不完,曾经笑话他的人都觍着脸来借。

樊重并不在意,乐于助人是他的美德,甚至临死之前,立下遗嘱将别人的欠条烧掉。欠债的人听说了,非常惭愧,纷纷登门还债,但是他的儿子们都遵守遗嘱,分文不收。

樊重的儿子樊宏现在是当家人,樊娴都很多年没有见到哥哥了,于是在家里安顿下来之后,带着几个儿女回湖阳省亲。刘秀、刘伯姬跟着母亲来到樊家庄园,东张西望,兴奋异常,而樊宏大舅也从没见过这两个孩子,喜欢的不得了。听娴都说一家人回了舂陵,他就谈了些家常,嘱咐妹妹有困难尽管开口。

现在是王莽的天下,他可以尽情表演了。

他非常关心刘婴小朋友的退休生活,亲下策书,封刘婴为定安公,封国五县,食邑万户。这只是物质上的关爱,精神上的关爱同样重要。他拉着刘婴的手,唏嘘流涕,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,说:"当年周公摄政,最终还政天子,可惜全国人民都选我当皇帝,我也是没有办法呀!"

随后王莽尊王政君为"文母皇太后",又派自己堂弟、太师王舜前去索取传国玉玺,王政君如梦方醒,怒而大骂:"你们(注意她说的是你们)父子都是汉臣,世受国恩,不思回报,反而趁着皇帝孤弱,夺人国家,真是猪狗不如!王莽这么厉害,皇帝都当了,自己刻个新玺算了,何必要用这不祥的亡国之玺?我是汉家的老寡妇,活不了几天了,要玺没有,要命一条!"

王政君说完大哭了起来,毕竟是自己姑姑,王舜也不敢硬来,他也哭着说:"臣无话可说,但王莽一定要得到玉玺,谁也没有办法呀。"王政君无可奈何,拿出传国玉玺,往地下一扔,崩掉个角,开启了另一段传奇故事(孙坚斜眼)。

历来文人著述,要么捧到天上来,要么踩到地下去,对于王莽代汉,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。一种观点,说王莽装孙子装到出神入化,处心积虑篡夺政权;另一种观点,说王莽为国家操碎了心,顺天应人众望所归。

但是站在百姓的角度来说,谁当皇帝根本无所谓,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,他们就服谁。姓刘的不行,就让姓王的来;姓王的不行,就换回姓刘的。

公元9年,王莽开始官制改革,他参照周礼,把三公九卿、将尉守令的名字改了个遍,让人耳目一新,然而仔细观察,却只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。又废除汉制王侯等爵,设置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周制五等爵,关内侯改为附城。

对于刘敞来说,侯爵变成子爵,爵禄降低了,碰见南阳太守要改口叫大尹,碰见南阳都尉要改口叫太尉,碰见蔡阳县令要改口叫宰了。刘良一家无官无爵,暂时不用理会这些。

很快王莽又启动了第二轮货币改革,因"劉"字有"金刀"二字,便废除了曾经发行的契刀、错刀,就连沿用一百多年的五铢钱也一起废除;改铸一铢的小钱,和之前值五十铢的大钱并行,通令全国,要求强制兑换。

刘良把家里换钱的任务交给刘縯,因为刘縯孔武有力,又结交了不少好哥们儿,交给他比较稳妥。刘縯虽不情愿,但也不想跟钱过不去,就把家里的旧钱收集起来,装在车上,再码上几袋粮食稍作遮掩,便叫上一个伙伴,驾车前往蔡阳县。

他赶到县衙的时候,兑换钱币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长队,在县衙外的路口拐了个弯。刘縯安下马车,把装钱的包袱抬了过去,看见排队的人都是一副神兽的表情,焦躁之情溢于言表。大家当然不敢非议朝政,只是抱怨县吏太磨唧,钱是现造的吗?县吏也是一肚子火,平白无故摊上这活,真是倒八辈子霉了。

刘縯等了半天,终于轮到自己,他把旧钱一串一串地取出,登记在册,又一五一十地从县吏那里领来新钱。新钱轮廓分明,闪耀着金属光泽,还带着铸造时的烟火气,就是缺点人气。

如此消停了几个月,刘縯在家不事产业,结交朋友,门上宾客不绝。刘良表面上虽不支持,实则在内心深处,他何尝不希望刘家能够再次雄起。其他年长的孩子耕田纺织,年幼的孩子读书学礼,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。

王莽很快又进行了更激进的,触及经济基础的土地改革。他清楚意识到,自西汉中期以来,豪强倚仗权势,大量兼并土地,很多贫民失去了土地后,或向地主租佃,或自卖为奴婢。但是他选择的解决方式是回到过去------恢复井田制。现在我们站在上帝视角,知道在没有改变阶级力量对比的情况下,实现耕者有其田是不可能的,只能通过暴力的改朝换代,消灭过剩人口才能解决。

但是王莽并不知道,他只能抱着那本很有可能是伪书的《周礼》,照猫画虎,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。

消息传来,整个南阳郡都炸了锅了,宛城、新野、冠军各县的豪强大姓都骚动起来。所有土地改称"王田",奴婢改称"私属",禁止自由买卖,等于宣布土地国有;按户计算,男丁不满八口,而土地超过一井(800或900亩)的,多余的部分要分给亲戚乡邻;有敢非议井田制,违反法令的,一律发配边疆。

很多人选择了直接对抗,有坐拥田产的豪强,也有各种原因需要买卖土地的人。新法初行,自然比较严厉,加上之前很多人不愿兑换新钱,因此上至公卿大臣,下至庶民百姓,获罪者不绝于道。

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,豪强大姓勾结各级官吏,瞒报田产和奴婢数量,将自家私田谎称族中公田,或者赈济贫民搞一下慈善秀,有的还真能蒙混过关。

刘良家七口男丁,其实也没几顷地,完全够不上豪强的标准,自然不必担心。但是舂陵的刘敞家和新野的邓晨家,就要为这事头疼了。邓晨先前娶了刘秀的二姐刘元,虽然门户不大对,但是夫妻二人相敬如宾。

刘敞向来豪爽,朝廷不是要分我的地吗,族里的人,能分的都给分,外姓人对不起,我管不着。邓晨家人脉广泛,免不了要上下打点,意思意思,谁也不想把这点意思变成没意思不是?樊宏家大概也是如此,再大方也没大方到一起建设共产主义。

王莽在对外政策上也很中二,他派五威将巡行四方,号称是东皇太一的使节,东至夫余,南出益州。往西到西域,把西域各国国王降封为侯,往北到匈奴,把与天子平级的单于的"玺"改为臣子的"章"。单于不服,使者居然直接把玉玺砸碎,气得单于直骂娘。

王莽刚一上台就搞得鸡飞狗跳,精神正常的人都选择了隐忍,但是有个叫阿碧的长安女子,自从得了精神病,整个人都精神多了。她疯疯癫癫地跑上街头,大喊大叫:"大新要完了,高皇帝怒了,让王莽把国家还给他!"

这一整年都在忙乱中度过了,但是刘良仍然忙中偷闲,为刘縯刘仲刘栩操办婚事,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。刘秀十四岁了,一边读书,一边种地,还是一位普通青年。

公元10年,王莽觉得已经坐稳了江山,将以前的刘氏诸侯王、王子侯统统夺爵为民。刘敞现在连子爵也不是了,难免郁郁寡欢,好在他平时重义,在族中口碑不错,所以大家对他还是比较尊敬。

王莽又开始进行工商业改革,在长安、洛阳、邯郸、临淄、宛城、成都设立五均官,负责酒、盐、铁的专卖,以及铸钱、赊贷和征山泽税,合称六管。他的初衷是为了抑制豪强,增加财政收入,但是新朝的官僚机器是从西汉原封不动继承下来的,一向以清流自居的他,显然不清楚下面的官场的实际情况。

五均六筦迅速变成了与民争利的饕餮盛宴。酒、盐、铁、铸钱、赊贷这些项目,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,普通民众根本无法经营。地方官吏为了追求政绩,与富商勾结,私相授受,牟取暴利,百姓生活更加困难。酒掺水,盐掺沙,铁以次充好,钱成色不足,赊贷变成了高利贷,朝廷三令五申也无济于事。

不久匈奴单于因为去年的事情耿耿于怀,要王莽把旧玉玺还给他,王莽坚决不给,单于大怒,亲自带兵袭扰边境。王莽也不甘示弱,对匈奴单于进行了降维打击,把他的名号改为降奴服于,又征发各郡预备役、民夫、囚犯三十万人,兵分十路,讨伐匈奴。若是抵御外敌,大家无话可说,可是这次是王莽有错在先,又没有多少军功可立,都有抵触情绪,很多人逃亡成为盗贼。

南阳郡历来是兵源大郡,此时刘縯正在与家中宾客饮酒作乐,从官家买的酒寡淡无味,越喝越没劲,反而上了好几趟厕所。县里征发的文告传来,刘縯当时就把酒盏摔了,破口大骂:"王莽这个贱人,平白无故打什么仗,扫老子兴!"宾客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。

他们当然不满,刘縯家里又要缴纳一大笔代役钱,而这些宾客们也得出去躲一阵子,避免被征徭役。宾客们骂骂咧咧各自散去,只剩下杯盘狼藉,刘縯叫来妻子收拾,自己乘着酒兴,在庭院里舞动宝剑,口中叫着:"好剑!"

王莽紧接着又启动了第三轮货币改革。他觉得以前的货币实在太原始了,面额太大不方便找零,太小又不方便携带。于是又发行了金、银、龟、贝、布五大类,二十八小类的一整套新货币。后世的古钱币收藏家都非常感谢王莽同志。

这次刘良又让刘縯去换新钱,刘縯正在心烦,但又不好拒绝,就借故拖了十几天。这十几天新版货币在各地受到了抵制,因为人们发现,以前几坛酒几百个钱清清楚楚,现在算了三遍都算不明白,王莽只好下令暂缓执行。

这只是王莽反复无常的开始。公元11年,他又下诏,说之前的官制改革牵涉太广,难以急行,又恢复了部分汉制官名仪法。但是他又别出心裁地为太子设置四师四友,以及六经祭酒,教授诗、书、礼、易、乐、春秋。王莽对儿子们一向严格要求,老大王宇因同情平帝被他赐死,老二王获因擅杀奴婢被逼自杀,老三王安脑子不大灵光,只剩老四王临还算成器,而自己也已经五十六了,怎么能不尽心教养?

公元12年,有近臣婉言劝谏王莽:"井田制确实是圣王之法,但是这届人民不行,他们无利不起早,对万恶的私有制念念不忘。现在想搞公有制,即使尧舜重生,没有一百年的工夫,很难实现。天下初定,万民新附,还是等条件成熟再说吧。"王莽对井田制遇到的阻力还是有些了解的,下诏暂缓执行。

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别的方面继续中二。

他效仿周天子,以长安为西都,洛阳为东都,在明堂里用茅土分封诸侯。所谓茅土,就是根据诸侯方位,用茅草包裹五色土,作为封邦建国的象征。公爵地方一百里,食邑一万户;侯爵伯爵地方七十里,食邑五千户;子爵男爵地方五十里,食邑二千五百户;附城地方三十里,食邑九百户。

诸侯们欢天喜地准备就封,结果王莽来了一句,版图未定,还要再研究研究,让他们在长安洛阳呆着,一个月先给几千钱俸禄。诸侯们拖家带口的,几千钱哪里够花,有些舍得脸面的人,甚至替人做工挣钱,心里早问候王莽全家一百遍。

因为还在对匈奴用兵,王莽征发高句丽士兵助战,高句丽人平白无故也不愿打仗,纷纷逃亡。州郡官员归咎于高句丽首领,双方的矛盾逐渐加深,最终发展到举兵反叛的局面,讨秽将军严尤诱杀高句丽首领驺,把首级带回长安。王莽一高兴,又施展降维打击,改高句丽为下句丽,出了一口恶气。

西域诸国看到匈奴和高句丽对抗王莽,也跟着起哄,以王莽失信,发起叛乱,杀死都护但钦。

公元13年,八十四岁高龄的文母皇太后王政君终于寿终正寝,她在刘家的媳妇和王家的长辈两种身份之间,始终找不到平衡点,对王莽一再退让,才造成今日的局面。她死后葬于汉元帝的渭陵旁,但是两人的墓穴之间被王莽下令挖了一道深沟,算是对她尴尬立场的绝妙注解。

刘秀这些年可没心情折腾,为了衣食温饱,他在家里勤勤恳恳种地,开发地球。有时天明即起,中午啃口干粮喝口水,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家,精耕细作。陪着他的还有二哥刘仲,兄弟俩甘做大哥的绿叶,努力养着这个小家,毕竟吃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。

长兄如父,刘縯知道刘秀自小聪慧,如果终老田园也实在太可惜了,便找机会敲打敲打他。这天如往常一样,刘秀和刘仲干完农活,伴着夕阳回家,衣服浸着汗,鞋子带着泥。刘縯眯着眼睛,对刘秀说:"三弟啊,你这地种得好啊!我看你比得上当年高祖皇帝的二哥。"

别看刘縯不爱读书,但是这句话说得太有水平了,至少有三层意思:

一、是提醒刘秀,咱们是高祖的子孙,要有出息;

二、刘縯不事产业,任侠养士,这是以高祖自比;

三、刘仲也是老二,只说高祖二哥,是照顾面子。

刘秀尴尬地笑笑,并没有说什么,但是刘縯隔三差五地说,他也开始有些触动,是啊,父亲曾经对自己寄以厚望,难道这辈子就做个农夫?这可以算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转变。

到了农闲时节,刘縯大会宾客,斗鸡走狗,舞刀弄枪。汉朝民风强悍,朝廷也不怎么禁兵,所以这在当时也是很正常的。一天,刘秀突然前来,郑重其事地说:"大哥,我思虑再三,你往常教训的是。男儿当自强,我准备趁着农闲,白天习武,夜晚读书。还请大哥指点一二。"

刘縯爽朗大笑起来:"好啊,咱老刘家果然没有孬种!你从小读书比我好,我教不来,刀剑矛戟弓弩骑术,我可以教。"说来就来,刘縯和几个身手不错的宾客,教他入门功夫。

第一课是剑术,当时的剑是传统的厚脊剑,并非后来那种薄刃的轻剑。剑既是武器,也是礼仪用具,为百兵之长。刘縯手把着手,先教他佩剑礼仪,又教他步法身形和刺杀格挡的要领。因为刚开始习武,刘秀有些陌生,所以一天下来累得气喘吁吁,刘縯嘱咐他循序渐进,劳逸结合。

然后是刀法,当时的刀是直刃的环首刀,并非后来的雁翎刀或青龙偃月刀,经常搭配盾牌或钩攘使用,可攻可守。

然后是矛戟,矛是硬杆矛,不是装着白蜡杆,系着红缨子的长枪。戟是卜字戟,不是形似月牙,装饰华丽的方天画戟。这两种长兵器使用复杂,需要长时间练习,因此刘秀只是大概了解。

然后是弓弩,弓术也需要长时间练习,在当时没有弩的普及程度高。弩分两种,一种是脚踏上弦的蹶张弩,是步兵用的,另一种是手拉上弦的臂张弩,是骑兵用的。刘縯给刘秀讲解弩的构造,教他如何上弦如何瞄准。

最后是骑术,当时骑马可是一件苦差事,没有高桥马鞍和马镫,只有简单的马具和辅助上马的皮条。骑手上马以后,就要紧紧夹住马肚子,动作要小心翼翼,不然很容易摔下来。刘秀光是骑马走动就练了好几天,大腿上磨出了水泡,火辣火辣的。学完了入门功夫,刘秀又学一些骑兵战术,他再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。

刘秀读书也很努力,当时《史记》已经流布天下,因为刘縯经常提及高祖,所以刘秀仔细阅读了高祖本纪。从高祖年轻时与人交游,成年后出任亭长,起兵反秦,楚汉争霸,高歌大风,到最后削平诸侯,都反复玩味,看到精彩处不住击节赞叹。

刘秀读完逐渐意识到,酒肉歌舞、斗鸡走狗并非完全不务正业,也是一种社交的手段,于是他和刘縯的宾客慢慢走动起来。一天,刘秀参加了刘縯召集的饭局,宾客们觥筹交错,高谈阔论,比赛谁吹牛能吹破天。

刘縯端起一杯酒,一饮而尽,大笑着说:"我生平所愿,就是像高祖皇帝那样,广交豪杰,纵横天下,过自己的风云人生。"宾客们都喝得面红耳热,一听刘縯这么说,更加兴奋起来,对刘縯一番恭维,说咱们也一起打天下去!

刘縯更是笑开了花,这时刘秀起身敬了刘縯一杯,缓缓地说:"大哥,高祖恢宏大度固然是一方面,但我反复读了高祖本纪,觉得高祖的成功有另外两个原因,这两个原因更重要一些。"

刘縯一愣,微笑着看了刘秀一眼,问道:"喔?很用功啊,你倒是说说看。"

刘秀继续说道:"一是低调隐忍,高祖从沛县起兵,不过千人,屈从项羽帐下,等羽翼丰满后再东出征战。二是知人善任,高祖帐下集合了萧何、张良、韩信等顶尖人才,这些人才是高祖得天下的关键。"

刘縯乐坏了,一把拉住刘秀的手说:"海水不可斗量啊,这才多长时间,三弟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。来来,大哥敬你一杯!"兄弟俩与众人开怀畅饮,兴尽而归。

公元14年,王莽改元天凤元年,又启动了第二轮官制改革。这次他把爵位和官职对应起来:以公爵出任州牧,侯爵出任卒正,伯爵出任连率,子爵出任属令,男爵出任属长,无爵着出任尹。卒正、连率、尹相当于之前的太守,属令、属长相当于之前的都尉。将三辅京兆尹、左冯翊、右扶风拆分为六郡,称为六尉;将河东、河内、弘农、河南、颍川、南阳六郡,称为六队,各自设置大夫。随着行政区划的调整,地名也开始频繁更改,最多的时候,一个郡的名字改了五次,最后又改回原名。

刘秀二十岁,已经成年了。刘良为他主持了冠礼,因为排行第三,又希望他用功读书,所以表字文叔。

刘秀决定跟着姐夫邓晨见见世面,新野的阴氏、来氏都是豪强,邓氏和他们是朋友近邻,因此多有走动。他们首先来到与舂陵刘氏有姻亲的来歙家,来歙的母亲是刘秀的祖姑母,他的妹妹又嫁给了舂陵的刘嘉。

邓晨领着刘秀,递上名帖,然后登堂入室。来歙温文尔雅,坦诚相待,邓晨与他寒暄了几句,便介绍了自己的小舅子刘秀。刘秀拱手一拜,先叙亲情,叫一声表叔,各自说起家世。来歙的六世祖来汉,在汉武帝时期,为楼船将军杨仆的副将,出击南越朝鲜;来歙的父亲来仲,在汉哀帝时期,担任谏大夫,虽不显赫,但也是官宦之家。

过了几日,邓晨又领着刘秀,拜访另一豪强阴识家。阴氏的祖先是春秋时的管仲,管仲的七世孙管修在楚国出任阴城大夫,后世以阴为姓。阴氏虽然在西汉没有出过高官,但是却在汉宣帝时期暴富,有良田七百余顷。

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,朝霞当空,鸟语花香,两人来到阴识府上。因为都是同辈,彼此也没什么拘束,有说有笑,气氛融洽。一位小姑娘从庭前缓缓走过,衣着鲜丽,气质优雅。阴识叫住了她,让她上堂见过客人,转过头对邓晨和刘秀说:"见笑了,这是舍妹丽华,是家里的宝贝,今年只有十一岁。"

阴丽华走上堂来,对三人一一施礼,她年纪虽小,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,再加上良好的家庭教育,气质非凡。刘秀看呆了,竟然忘了还礼,邓晨发现,轻轻推了他一下。他自知失礼,连忙还礼,两人又闲坐一会儿,便回到邓晨家里。

那一夜,风清月朗,刘秀彻夜辗转难眠,他的眼前始终浮现阴丽华的音容笑貌,耳边隐约响起"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"

这时刘縯也来到新野,要和邓晨去宛城参加一个名士沙龙,刘秀自然也跟着去了。在沙龙上,他们见到了穰县(今河南省邓州市,笔者的老家)名士蔡少公,蔡少公精于图谶,说将有一个叫"刘秀"的人做天子。很难想象那个时代言论这么自由,当时确有一个叫刘秀的名人,那就是当朝国师、原名叫刘歆的。

刘歆是刘邦的弟弟刘交的后代,作为蔡少公的同行,他也知道这句谶语,所以早早地给自己改名叫刘秀,巧合的是,他改名的时候正是真-刘秀出生的那一年。大家想当然都认为这个"刘秀"是指刘歆,但是真-刘秀说:"你们咋知道不是我呢?"听得大家开怀大笑,但是邓晨由此对他另眼相看。

刘秀返回舂陵后,叔父刘良找过他几次,准备给他说门亲事,总被他借故推脱。刘良再三追问,他终于说出实情,非阴家小姐不娶。刘良数落他:"阴家那是豪强大族,跟咱家门不当户不对,阴丽华比你小九岁,怎么可能嫁给你?"刘秀反问道:"那我二姐和二姐夫,也门不当户不对,不是过得好好的?"

刘良有点生气,说:"你二姐是妇道人家,跟你不一样!"刘秀还是不应,一旁的刘縯嘿嘿地笑,帮腔说道:"哎,咱家文叔说不定将来能当大官,阴家想高攀还高攀不上哩。"刘良毕竟是叔父,也不能强做主,听他们这样说,只好作罢。

公元15年,王莽的急功近利已经显现后果。由于要根据六经改订官名、地名、礼制、音律,公卿们从早到晚,磨破嘴皮,根本无暇顾及行政事务。地方机构缺编严重,却没有时间提拔任用,很多官员都是身兼数职,行政效率可想而知。王莽为防止大权旁落,经常宵衣旰食,亲揽政务,实在忙不过来,王莽起用了他以前深恶痛绝的宦官,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。尚书们被架空,干脆消极怠工,奏章连年积压,形成恶性循环。

公元16年,王莽重新制定了俸禄制度,算是为官制改革画上了句号。基本俸禄参照西汉制度,差别不大,但是新增了随自然灾害减俸的规定。因为朝廷不可能具体掌握每一地的灾害情况,只好把自由裁量权交给方面大员,有些事情一刀切好办,自由裁量就出问题,这也是官场的痼疾。官大一级压死人,何况工资也捏在人家手里,很多基层官吏一年到头,根本拿不到多少工资,只好贪污受贿,取财于民。

这期间刘秀央求邓晨,到阴识家探探口风,提提阴丽华的亲事。邓晨面有难色,但还是去帮他问了,阴识倒是客气,只是一提到阴丽华的事,就顾左右而言他。邓晨也不好意思追问,只好回来告诉刘秀,这事难办。

刘秀去问刘縯,刘縯也没办法,说:"天下人都这样,穷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,我前些天不是开玩笑,说你要是当了大官,阴家还得高攀你呢。你以前不就想入仕途,可以努力去做啊。"

刘秀想了想,觉得很有道理,虽然现在政治混乱,小官难做,但还是比平民百姓强,毕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。况且现在太学又扩招了,太学生就在天子脚下,自然获得征辟的机会就多,不失为一种捷径。

三思之后,刘秀又和母亲、叔父、婶母、姐夫一起商量,大家虽有不舍,但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,谁会阻碍孩子的前程呢?最后姐夫邓晨送了他一些盘缠,刘秀收拾行装,拜别父老,前往长安求学去了。

《书生》

此时天下并不太平,因为刑法严苛,农商失业,郡国间多有盗贼。从南阳入关中,经过武关一带,山高林密,容易有强人出没。出于安全考虑,刘秀选择了先北上洛阳,然后从大道经过函谷关,再向西至长安。

洛阳,早在四年前被王莽钦定为东都,这是模仿周朝的东西并重格局。为了顺利实施计划,他又使出了拿手好戏------符命,声称得到了一块玄龙石,上面写着"定帝德、国雒阳",这是天命,谁敢违抗?

西汉的洛阳城承袭自东周的成周城,东周灭亡后,成为吕不韦的食邑,吕不韦对其进行了扩建。西汉初年,刘邦准备定都洛阳,驻跸吕不韦的府邸,后来称为洛阳南宫。王莽自天凤元年起,派遣大司空王邑等,在旧洛阳城的基础上,勘测风水,再次进行扩建。

刘秀抵达洛阳的时候,看到工匠们正在在大兴土木,扩建工程热火朝天地进行着。隔着厚厚的宫墙,南宫的屋脊依稀可见,刘秀根本不会想到,自己有一天会大摇大摆走进去。他稍事休息,继续赶路。

过了函谷关,沿着渭水前行,日出日落,长安已到眼前。此时正是农历七月,末伏,天气炎热。刘秀擦着额头的汗水,走近长安东南的霸城门时,突然听到一阵惊叫,城楼上冒起黑烟,不一会儿大火烧了起来,守城士兵急忙赶来救火。刘秀苦笑着,心想刚到长安就这么晦气,逢人问路,往太学方向走去。

太学正门大开,刘秀说明来意,一位博士接见了他。因为刘秀既非太常选送,又非郡县察举,不是正途,需要自考。博士简单询问几句,登记姓名,告诉他可以暂住宿舍,但是经费自理,然后等候考试通知。

几日后,刘秀接到通知,与十几名考生一起,参加太学的入学考试。考试的内容无非出自六经,为配合太学扩招,题目并不艰深,主要考察记忆背诵、句读行文。刘秀平日秉烛夜读,用功不少,考试很顺利,不久正式入读太学。

刘秀结识了不少同学,有邓禹、庄光、强华、韩子。

邓禹是班上的明星人物,他年轻帅气,聪明机智,从小号称神童,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。这天,趁着中午休息,刘秀去找邓禹套近乎。

刘秀年长,便说:"愚兄刘秀,字文叔,南阳蔡阳人。久闻贤弟美名,不知可否交游?"

邓禹答礼,说道:"小弟邓禹,字仲华,南阳新野人。算是同乡,还请多多指教。"

刘秀听完愣了,又问:"新野?那邓晨你认识吗?他是我姐夫。"

邓禹莞尔一笑,说道:"哎呀,失敬失敬。我跟邓晨是同族同辈,不过关系疏远,不常来往。"

刘秀喜出望外,从此与邓禹亲近。不过邓禹家境富足,又是郡县察举的生源,每月都有补助,自然出手阔绰。他们消费能力不一样,不太可能天天厮混在一起。

庄光是班上的另类,他是会稽余姚人,有着江东的优雅和傲气。他本无意于功名,但是他家也是豪强大户,希望他光耀门楣,因此动用关系,由郡县察举为太学生。他脾气有些古怪,经常作惊人之语,同学们有追捧他的,也有讨厌他的。刘秀一向性格随和,所以还经常和他谈天说地,开开玩笑。

强华有自己的业余爱好------谶纬,这门学问在当时非常流行,始作俑者正是今上王莽,他就是以谶纬配合权术,一步步登上大位的。虽然在始建国二年,王莽不胜其烦,下令非五威将帅,其他人不得妄言谶纬,但是人们仍然私下谈论,权当作政治八卦。

韩子家境与刘秀相仿,为人谦和,又跟刘秀同铺,所以经常同行。由于太学的费用较高,他们不得不动用经济头脑,挣点外快。他们一起商量,凑钱买了头驴,然后租给别人,搞起了共享毛驴。这种生意在那些清高的太学生眼里,简直有辱斯文,侧面说明刘秀是一个现实主义者。

西汉时的太学注重培养专通一经的人才,学生可以较为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科目。刘秀选了《尚书》,因为它是记载上古典章制度、政令文告的重要书籍,对于治国理政大有裨益。当时太学中研究《尚书》的著名博士叫许子威,刘秀拜他为授业恩师。

邓禹也选了《尚书》,严光选了《诗经》,强华选了《周易》,韩子选了《礼记》。

刘秀和邓禹调换了位置,成了同桌,一起听许先生之乎者也。《尚书》的语言比较古典雅驯,读起来拗口,听起来难受,两人认真听讲,生怕漏掉了一句。

第一章是《尧典》,许先生用抑扬顿挫的雅言读一段,让学生跟一段。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,普通话不太标准,许先生耐心地予以纠正。

当读完"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时"一句时,许先生停顿了一下,说道:"羲和乃是帝尧所设,主管天文四时。而农事最重视四时,所以本朝改大司农为羲和,也是经中之义。"

是的,王莽即位的第一年,就依据古书改了一大堆官名,看来他对儒学经典的推崇是不遗余力的。而《尧典》的内容是尧在询问主管四方的四岳,谁能接我的班呢?四岳分别推举了丹朱、共工、鲧、舜,舜通过组织考验后,尧把帝位禅让给了他。这是王莽代汉的理论依据,是《尚书》活的灵魂。

老师都这样划重点了,学生们稍微机灵点的,都心领神会,抓紧记下笔记,重点背诵理解。

刘秀不是一个书呆子,他在读书之余,也经常呼朋引伴,斗鸡走狗,这是大哥刘縯带他上的道。虽然费用紧张,但也不能当守财奴,实在没钱,可以跟邓禹借一点嘛。

有一次,刘秀和邓禹几个人一起逛街,突然一阵喧哗,人群闪开了一条道路。一列长长的队伍鸣锣开道,浩浩荡荡走了过来。为首的是二百鲜衣怒马的骑士,接着是五百多执戟的士兵,雄赳赳气昂昂,簇拥着一名大员,高车驷马,蔚为壮观。

原来是京城的执金吾,如今叫奋武将军出行了。执金吾担负京城内的巡察﹑禁暴﹑督奸等任务,位高权重,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。

刘秀见到如此盛况,不由得羡慕起来,想起自己为了阴丽华,才来长安寻个出路。一时间百感交集,他脱口而出:"仕宦当作执金吾,娶妻当得阴丽华!"一旁的邓禹吃了一惊,想不到这个平时蔫蔫的同伴,说出了这样的大话。

想当年刘邦看到秦始皇出行的仪仗,叹道"大丈夫当如此也"!那么刘秀为什么就没有看到王莽的仪仗呢?因为我们的王皇帝对安全保卫工作非常重视,每次出行,都要事先派出警卫部队,在城中大肆搜查,清场除道,称为"横搜",普通人根本难得一见。

这一年很快过去,刘秀为了省盘缠,决定今年不回家了,在长安捱过新年。长安,这座寓意长治久安的城市,曾经是西汉十二帝所在,发生过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,如今却物是人非,易姓改号了。漫步在长安周边的西汉帝陵时,不知刘秀心中是否升腾起一股火焰呢?

公元17年,王莽重申了六管之法,要在全国上下,排除万难推行下去。王法无情,凡是违反相关规定的,一律严厉制裁,最高可判处死刑。

他又下令自公卿开始,家有奴婢的,都要按人头抽税,一人三千五百钱。这项规定本来是为了限制奴婢数量,防止瞒报人口的,豪强大户们显然不会白白吃亏,索性把奴婢们赶了出去,但是土地高度集中,奴婢们没有立足之地,只能成为流民,成为盗贼。

正是在这种形势下,各地的群体事件开始爆发。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江东地区,首先出现了动乱,一个叫瓜田仪的人聚众占据了会稽长州,跟官府公开叫板。

不久,青州琅琊一个叫吕母的妇人也起事了,都说女子本弱,为母则强,吕母的儿子被县宰冤杀,她攒钱招募亡命之徒,冲击县衙,杀了县宰。大量的流民就像一个火药桶,迅速被点燃并裹挟其中,他们转战至海边,人数扩展到万人。

青州是后来赤眉军的策源地。

王莽急派使者招抚,但是招而复叛,使者诉苦道:"百姓们都说租税沉重,辛苦耕种却养活不了自己;刑法严苛,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却动辄得罪。实在是活不下去,才铤而走险。"

王莽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,他大叫着"一派胡言",把使者撤职查办,见风使舵的人一看,都顺着王莽说:"这帮刁民,迟早要完!"王莽一高兴,给他们加官进爵。

王莽觉得要镇压刁民,还得借助上天的力量,他来到长安南郊,亲自督造了用铜合金铸造的"威斗",这玩意像北斗的形状,长二尺五寸,用来威压天下。他让随行官员扛着这个大勺子,形影不离,活像一个掏粪工。

公元18年,王莽派遣费兴为荆州牧,临行前他亲自询问:"费兴同志啊,你到了荆州以后,准备如何施政啊?"费兴直言不讳:"荆州一带多山林水泽,不少人从事渔猎樵采。此前六管之法太严,征山泽税与民争利,再加上连年干旱,百姓衣食无着,盗贼蜂起。我到荆州以后,自然要降恩招抚,贷给他们耕牛种子,轻徭薄赋,情况才能慢慢好转。"

这不得不说是经国之策肺腑之言,可惜王莽为了将改革进行到底,一意孤行,根本听不下去。他气急败坏,将费兴免官,荆州的形势一天天的混乱下去。

荆州是后来绿林军的策源地。

王莽为了解决财政危机,下令自始建国二年以来,所有贪赃枉法的官员,上缴所得财富的五分之四。官员们怎么肯出血,当然是一致哭穷,王莽派出使者,鼓励互相告密,于是部属告长官,奴婢告主子,鸡飞狗跳。

青州又出事了。琅琊人樊崇揭竿而起,在泰山一带活动。当时青州徐州大旱,流民四起,一听说有带头大哥,纷纷上山投靠。雪球越滚越大,发展到数万人,四处攻城略地,渐成气候,为了区别敌我,他们把眉毛染红,称为"赤眉"。他们约法三章,"杀人者死,伤人者偿创",只靠口头传达信息,没有文书、旗帜、编制、军令,这也直接影响到之后的作战方式。

公元19年,王莽被民变搞得焦头烂额,命令太史推演出三万六千年的历法,六年一改元,以昭示大新千秋万载,常在常新。大家窃笑,流露出关爱智障的眼神。

匪患是越来越严重了,匈奴也趁机犯边,他们的理由简直强词夺理,说王莽篡汉,他们是为汉朝报仇。王莽病急乱投医,招募天下死囚、奴隶,组成"猪突豨勇(野猪部队)",又加征粮饷,摊牌军马,准备反击。

他还不忘用科技优势碾压匈奴,公开招聘异能之人,于是各路牛鬼蛇神闻风而至。有说过河不用船,会搞水陆两栖部队的;有说吃饭不用粮,会搞超级能量药丸的;有说能飞行侦查,搞人体滑翔机的。

中国科技史上超前西方的一幕出现了,只见那人把大鸟的翅膀安在胳膊上,浑身上下贴满羽毛,捆扎得严严实实,从高楼上"飞"下,结果刚飘了一百步远,就摔了个嘴啃泥。王莽怕影响士气,不敢声张,仍然让他们做了军官。

山东一个地方官也献来了"大"宝贝,说在山东蓬莱有一个奇人,身高一丈,腰大十围,自称"巨无霸",普通的马车根本载不下。为了进献这位巨无霸,他特制了一辆大车,用四匹马才拉得动,又说这巨无霸睡觉枕着战鼓,吃饭用着铁箸,威风凛凛。

他原以为王莽会龙颜大悦,却没想到王莽很迷信,因为自己表字"巨君","巨无霸"不就是说巨君不行吗?王莽以大不敬的罪名处死了这个地方官,把巨无霸改名"巨母氏",看来怕马屁也要有技术含量啊。

这时王莽手下唯一一位名将大司马庄尤,对目前的军事策略忧心忡忡,他向王莽进谏,说攘外必先安内,匈奴不过疥癣之疾,山东的民乱才是心腹之患。但是王莽闭目塞听,一怒之下罢免了庄尤,让他滚回老家。

请大家记住庄尤这个人,他串起了王莽与刘秀之间的命运锁链。庄尤,字伯石,跟前文的庄光一样,在汉明帝时避讳姓严。他曾与王莽同窗读书,也是同学关系,常自比乐毅白起,王莽虽重用他,却不能言听计从。恶果终于在以后的昆阳之战中结出,从而敲响了王莽的丧钟,而庄尤与刘秀其实也早有交集。

公元20年,王莽改元为地皇元年。他突发奇想,参照黄帝时的记载,进行了军政一体化改革。中央设立上将军一名、大司马五名,以州牧为大将军,卒正、连帅、大尹为偏将军,属令、属长为裨将军,县宰为校尉,加紧镇压民变。

不过他觉得,只靠暴力难以服众,还需要祖宗神灵的保佑。为了表明新朝万世一统,他建起九庙:黄帝太初祖庙、舜帝始祖昭庙,陈胡公(妫满)统祖穆庙、齐敬王(陈完)世祖昭庙、济北王(田安)王祖穆庙、王遂尊祢昭庙、王贺尊祢穆庙、王禁戚祢昭庙、王曼戚祢穆庙。这就是所谓的"昭穆相序"。

王莽同志对这件千年大计高度重视,亲临长安城南,举起夯土的筑,筑了三下,进行了奠基仪式。

可是国库空虚财政紧张,怎么办呢?但凡这种时候,就有两个百试不爽的方法,一个叫"薅羊毛",一个叫"拆东墙补西墙"。

他号召官民人等捐款捐粮,但是谁也不傻,你王家的庙凭什么我出钱修。实在没法,只能来一波卖官鬻爵,平民捐粮六百斛可以出任郎官,官员根据捐助数额,可以赐爵至附城。建材不够,就拆掉上林苑中的宫殿馆阁,所得木材砖瓦用来建庙。

可惜天公不作美,大雨连绵,下了两个多月,加上工程浩大,士卒民工苦不堪言,死伤枕藉。

荆州又出事了。自从荆州牧费兴被罢免之后,荆州南郡一带的饥荒日益严重。不少流民涌入山泽之中,采集野果荸荠等物充饥,过上了原始共产主义生活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野果荸荠也要争得头破血流,后来打疼了就不打了,推举了王凤、王匡两位大哥为首领,居中裁决。

这两位也重名了,王莽的大伯也叫王凤,王莽的六子也叫王匡。

有了带头大哥,不愁豪杰来归,马武、王常这些以后的著名将领,此时也来投奔。他们啸聚在绿林山中,因此称为绿林军,这个"绿"字到底怎么发音,我个人觉得,不过是古今音异或方言罢了,读lù读lǜ都可以。

值此多事之秋,在长安求学的太学生们,也没法安心读书,消息灵通的他们,也喜欢讨论政治以及政治八卦,经常七嘴八舌议论纷纷。老师们起初还劝,说学生要安心学习,不要妄议国事,但是没用,掩耳盗铃岂能长久?

刘秀的老家舂陵,位于南阳郡与南郡交界的地方,他很关心绿林军的情况。 听说绿林军已经发展到七八千人,在附近乡野间活动,抢粮抢钱抢女人。刘秀说起舂陵附近的匪患,又说起自己的家世,头头是道,同学们投来或赞许或同情的目光。

然而刘秀最关心的,还是家人的近况。游学四年了,中间只回过一次家,不知道现在母亲的身体怎么样,叔父的胃口还好吗,大哥的家业能维持吗?当然还有阴丽华,她还是那样美丽吗,有没有嫁人?

正在念叨着,老家来人了,这大冷天的会是谁呢?原来是舂陵侯刘敞的管家来了。这些年各级政府管理混乱,钱粮租税纠纷很多,一些大户人家经常派人到京师,拜访高官,处理纠纷。这名管家直接找到了刘秀,请他到官复原职的庄尤府上代为诉讼。

刘敞对刘秀一家多有照顾,他当然义不容辞,次日,他修整衣冠,带着刘敞的书信和礼物,前往庄尤的大司马府。

府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,刘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东张西望,突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------宛城人朱祜。朱祜字仲先,幼年丧父,母亲是复阳(在今河南桐柏)刘氏,因为有宗亲之谊,经常来舂陵走动,所以和刘縯刘秀兄弟相识。

刘秀上前施礼,问道:"朱兄,别来无恙,家中可好?不知何事到此?"

朱祜眼前一亮,答道:"原来是贤弟啊,久违久违,我舅舅有一桩钱粮官司,要来处理。"

刘秀一笑:"不瞒你说,我也是来处理族叔的一桩钱粮官司。"

朱祜答道:"那太好了,一会儿咱俩一块儿进去。"

等啊等啊,门口的人一个个进去,又一个个出来,有的欢天喜地,有的唉声叹气。眼看快轮到刘秀和朱祜了,结果大司马府的门房踱步出来,对外面的人说,今天到此为止,大司马要出府了。

人群一阵骚动,但也无可奈何。只见庄尤排出仪仗,驾着高车驷马,缓缓行进过来。他一眼就看到前排的刘秀,刘秀相貌堂堂一表人才,五绺长髯迎风飘撒。四目相对,刘秀连忙躬身施礼道:"草民刘秀见过大司马。"

庄尤颔首致意,问道:"年轻人如此面善,是何来历?"

刘秀答道:"草民刘秀字文叔,南阳蔡阳人,太学许博士门下,为族叔诉讼钱粮租税而来。"

庄尤见他不卑不亢,笑道:"看你言谈举止不俗,将来可不是草民。这样吧,你可以去找我管家,让他处理。"

刘秀再施一礼,指着朱祜说:"多谢大司马,这位是故友朱祜,可否与草民同去?"

庄尤没再答话,努了努嘴,算是默许了。刘秀和朱祜见了门房又见管家,因为是庄尤亲自交办的,所以很快就圆满解决。回来的路上,刘秀大笑着对朱祜说:"朱兄,大司马为啥就不看你呢!"朱祜自我解嘲说:"因为你知识水平比较高啊!"

话说刘秀的太学生涯此时也接近尾声了。

如果是在太平年月,太学生中的优秀者可以被授予博士,这里的博士可不是博士学位,而是五经博士,王莽加了一门《乐经》,称为六经博士。博士的主要职责是掌管图书,通古今以备顾问,秩卑而职尊。

成绩一般的太学生,也可以补任官吏,作为察举制的补充。然而此时天下动荡,国家机器运转不灵,社会矛盾更加尖锐。很多太学生已经中断学业,自谋生路去了,如邓禹庄光,能坚持下来的人都是对王莽抱有幻想的。

但是王莽让他们失望了,只有极少数人"蒙恩简拔",而大多数人则陷入一毕业就失业的窘境。刘秀不幸成为大多数人中的一员,没有办法,只好卷铺盖回家种地去吧。

数年的太学生涯并非一无是处,刘秀增长了学识和见闻,结交了同学和朋友,这对他以后的发展裨益良多。

别了长安,也许我还会回来。

刘秀吃完了散伙饭,与朱祜一道回乡,千里迢迢,顶风冒雪。两人在宛城告别,刘秀继续赶路,终于赶在过年之前回到家中。舂陵熟悉又陌生,空气清新又冷清,皑皑白雪盖住了房屋田野,天地一色,苍苍茫茫。

偶尔遇到一两个行人,也都匆匆走路,没有相识的。刘秀走近自家门前,时值中午,正看见炊烟升起,可能是为了避寒,院子大门紧闭。

刘秀忐忑不安地叩响了大门,过了片刻,门内响起了浑厚的嗓音:"谁呀?"接着就有人来开门,是他大哥刘縯。

刘縯一愣,接着喜笑颜开,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,一把抱住了刘秀:"文叔,你回来了!"

刘縯转头往里面喊道:"母亲、叔叔、婶母、弟弟、妹妹,文叔回来了!"他一口气喊了出来,还不忘补充一句:"儿子,来见你三叔。"

一家一起拥了出来,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,对刘秀嘘寒问暖。这就是家庭的力量,在外的游子们,家是你永远的港湾,不管你成功也好,失意也罢,归来吧归来哟。

在刘秀游学这段时间,大哥刘縯已经娶妻生子,长子叫刘章,次子叫刘兴。当刘章口齿不清地叫"三叔"时,刘秀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。

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高高兴兴地吃了团圆饭,吃完了饭,又接着拉起了家常。刘秀说起自己立志求学,结果一事无成,不免有些感伤。家人都安慰他,刘縯拍着他的肩膀说:"好男儿志在四方,不行就跟着大哥干。"

刘秀笑了笑,他显然是个谨厚的人,只要生活过得下去,岂能轻言暴力。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他潜心钻研"地球物理",引水种稻精耕细作,地里年年丰收。如果没有后来的风云际会,他可能会成为那个时代的袁隆平。据说后来刘备就是用杂交水稻秸秆编的草鞋,结实耐用,士兵个个都说好,从而打下一隅江山。

他挂念着女神阴丽华,一直借故拖延,终于把自己拖成了剩男。二十七八了,可不就是剩男吗?母亲和叔叔总是劝他凑合算了,传宗接代才是大事,但他并不认同。

王莽又在做些什么呢?

公元21年,王莽的妻子王氏病重,因为之前王莽逼死了两个儿子,王氏哭瞎了双眼,愁苦难当。于是王莽让太子王临去侍奉她,结果王临与一个王莽宠幸过的叫原碧的丫鬟勾搭成奸,王临怕事情败露,就准备谋杀亲爹。

王临的妻子会研究星象,说宫中很快会有"白衣会(葬礼)",王临大喜,以为老爹要翘辫子了。

可是没过多久,因为发生了大风灾,要有臣子背锅,王莽贬王临为统义阳王。王临心不自安,偷偷给母亲写了封信说:"陛下对儿孙们太严厉了,之前大哥、二哥都是在三十岁被逼死,现在我也快三十了,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!"

这份书信正好被王莽截获了,他大为光火,连妻子的葬礼都不让王临参加了。丧事办完,他把原碧这个狐狸精抓起来,严刑拷打,得知了真相。但是家丑不可外扬,他处死了办事官员,又赐死了王临,对外宣称是暴病身亡。

祸不单行,就在同月,王莽的三子王安也病死了,至此王莽的四个嫡子全部挂掉。不过他的姬妾也生了两男两女,我们只说这两个儿子,一个叫王兴,一个叫王匡。

看来王莽确实健忘,王兴这个名字,正是金匮图中那个城门吏,后来还娶了王莽的孙女王妨(真绕),结果又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,不过王兴一直默默无闻。而王匡这个名字,我们以前也提到过,正是绿林军的领袖之一,王匡在以后的故事中还会出现。

大概是从"檿弧箕箙,几亡周国"开始,老祖宗已经将谶语玩滥了,但是仍然屡试不爽。王莽同志搞的神神叨叨那一套,证明了自己是天命所归,而出来混迟早要还的,一个新的谶语又浮出水面。

魏成郡的大尹李焉对王莽不忿很久了,他认识一个算命的叫王况,两人私下谋划。王况说:"王莽即位以来,土地奴婢不能自由买卖,货币朝令夕改,外交一味强硬,战事频繁盗贼并起,百姓苦不堪言,汉朝将要复兴。汉属火德,你又姓李,李在五音中属于徵音,徵音也属火。"

这便是那个著名的谶语:刘氏当兴,李氏为辅。

然后王况先生又编了一大堆不知所谓的预言,包括王莽手下的福祸吉凶,连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,总共十几万字,洋洋洒洒。

李焉让书记员抄写几千份,准备布告天下,书记员一看,我的妈呀,十几万字,抄到猴年马月去了。一不做二不休,书记员揣上文稿就跑去告密了,王莽马上逮捕李焉,在狱中拷打而死。长篇大论害死人呐!

王莽本来就很迷信,这次看到王况的谶语后,不由得后背发凉。谶语说楚地将兴,李氏为辅,可是楚地那么大,究竟是哪里呢?王莽觉得应该是江东之楚,毕竟那里是楚霸王项羽的发祥地,于是他专门找了一位李姓将领李棽chēn,赐名为李圣,任命他为大将军、扬州牧,镇抚楚地。

地方官员投其所好,顺带照顾一下领导的下半身,说当年黄帝御一百二十女而成仙,这大概就是欲仙欲死的来历。他建议王莽也如此照办,王莽派出使者巡行天下,搜罗漂亮的小姐姐。可是王莽都六七十岁了,哪里吃得消,这不,因为肾虚,他开始噩梦连连。

先是梦到长乐宫前的十二金人中的五个居然动了起来,这十二金人本来是秦灭六国后,收取天下兵器熔铸而成,象征着天下平定,现在动了,说明天下要乱。王莽急命工匠把金人胸前的铭文"皇帝初兼天下"磨掉,搞一回精神胜利法。

后又梦见刘邦的鬼魂找上门来,王莽命令卫士冲进高庙,四面挥击,破坏门窗,又用红色的鞭子,蘸上桃木煮的水,在墙壁上抽得啪啪作响。又命令轻车校尉驻扎高庙,禁军北营驻扎长陵,把刘邦"看管"起来,让这老东西少来捣乱。

王莽觉得御女成仙太累,身子骨实在扛不住,就选了一条捷径。他听说皇帝建华盖而登仙,于是造了九重华盖,富丽堂皇,高八丈一尺,安装在四轮车上。假如李约瑟认真读过王莽传,肯定就不会吐槽中国人没有发明四轮车了。

王莽装神弄鬼,对天下的乱局显然毫无作用。南郡人秦丰割据黎丘(今湖北宜城)一带,自立为楚黎王,聚众上万人。王莽召开御前军事会议,商议剿匪方略,群臣都学乖了,一个个变成了老油条,众口一词说匪患不足为虑。

但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公孙禄坐不住了,他把朝廷的内外政策批判了一番,包括井田、六管和对匈政策。不过他还是给王莽留了面子,没有直接指责王莽,而是针对具体负责的官员。

王莽很生气,出于对老同志尊重,只是让卫士把他请出去,可是仔细想想,他说的也不无道理。领导是不会轻易认错的,所以王莽把负责六管的官员贬出京师,以平息众怒。讲道理,如果你遇上这种领导,你还会给他卖命吗?

其实认真考察近年的动乱,基本上还处在吃大户的阶段。人数虽众,但没有一个自称大号的,都是巨人、从事、三老、祭酒之类,相当于大哥、干事、长者、老铁。用后来曾国藩的话说,他们只是"流寇",而不是"窃号之贼",如果善加安抚,还不至于酿成大祸。

除了吕母事件外,他们对地方官吏也没有大肆屠杀,一般都是死于乱军之中。为了向朝廷表达善意,他们还经常释放俘获的官员,比如一名大司马的部下被抓获后放还,出于良知,他觉得有必要上书陈述真相。

但是王莽并不买账,他从来都只相信自己,下旨痛斥说:"镇压叛乱是官员的职责所在,可是你们呢?玩忽职守,围剿不力,反贼越来越多。又借口贫穷饥荒所致,简直胡说八道,如果真是贫穷所致,不过三五人而已,现在成千上万,分明是造反!官员再不出力剿匪,拖延塞责,一律治罪!"

官员们噤若寒蝉,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少一事不如没有事的原则,纷纷选择隐瞒不报。这样形成恶性循环,叛乱规模越来越大。

偶有一两个忠直的官员,比如翼平郡连率田况,紧急征召民夫四万多人,发放兵器,组织训练。赤眉军知道碰上了硬茬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田况知道擅自发兵,有违朝廷法度,于是上表自劾,王莽倒是难道清醒了一回,让田况代领青、徐二州牧,督办军事。

田况一激动,啥实话都往外说,他给王莽写了报告,大力吐槽:"盗贼初起的时候,根本不值一提,都是地方官员不作为,乡骗县,县骗郡,一直骗到未央宫。一百人说是十个人,一千人说是一百人,上下相蒙,以致不可收拾。等事情闹大了,朝廷又调兵遣将,派出使者,限期征剿,官员们苟且图免,只顾应付上差,哪还有心思处理政务。将领们贪生怕死,作战不利,朝廷的赦令也没有认真执行,造成人心不稳,降而复叛。我听说陛下准备派太师、更始将军大举东征,实属不妥,兵力太少不足以平叛,兵力太多又骚扰地方,惊扰百姓。应该充分调动基层干部的积极性,选贤任能,严明赏罚,聚拢百姓,坚壁清野。这样叛军久攻不下,又没粮食,招之必降,攻之必败。臣用这样的方法,一定能平定盗贼。"

我相信王莽看到这份报告的时候,脸上一定是红一阵白一阵,你一个小小的地级干部,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,比领导还聪明,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?当然为了体现自己的涵养,他还是派出使者抚慰田况,将其调回京师,拜为师尉大夫,束之高阁。赤眉军的兄弟们高兴坏了,革命形势一片大好。

公元22年,正月,王莽家的九庙终于建造完成了。他兴高采烈地将祖宗牌位放置进去,乘坐天子六驾,在马身上披上龙纹,装上鹿角,远远看着像麒麟一样。这一刻,王莽心潮澎湃,有列祖列宗英灵护佑,老子怕谁?

趁着这股喜庆劲儿,四月,王莽派遣太师王匡,更始将军廉丹,率大军开拔。临行时大雨滂沱,衣衫尽湿,长安的老人们都说:"这是泣军,大凶之兆!"

王莽仍然主持了誓师大会,他发表重要讲话:"近年来我国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,百姓流离失所,今年春天尤其严重,我很痛心。特命太师东征不经过的地方,开仓放粮,赈济百姓。大军开往兖州,组织广大干部群众,对周边青州徐州一带尚未解散和散而复聚的贼寇,给予坚决打击,以安定民心。"

王匡和廉丹带领十万大军,趾高气扬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。王匡是王莽的宝贝儿子,廉丹也是平庸之人,军纪不严,放纵士卒,一路上没少祸害老百姓。老百姓为他们编了顺口溜"宁逢赤眉,不逢太师!太师尚可,更始杀我!"官军比匪军更可恨,不幸被田况言中。

为了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,王莽再次发挥了聪明才智,派使者亲临指导,改善主粮结构,把草木煮成糊糊,让百姓们吃。他不知道的是,人不能消化纤维素,只有把树皮草根磨成粉,才能吸收里面的一丁点淀粉,这样搞反而浪费不少人力物力。

王莽或许已经开始意识到,自己理想化的施政方针,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碰了壁。他不得不发下文告,说五均六管使贪官豪强脑满肠肥,人民利益受损,这并非朝廷本意。下令开放全国的山林湖泽,只要符合节气时令,任由百姓开采,不收赋税,这一政策要坚持到地皇三十年,再视情况而定。

可是已经晚了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。绿林军日益壮大,荆州牧发兵两万征讨,王匡大哥率军迎战,大破官军,尽获粮草辎重。他们开始尝试性的攻城拔寨,掳掠妇女上山造小人,迅速裹挟了五万多人,威震地方。

人员密集场所容易发生传染病,何况是在卫生条件不佳的山林之中。绿林军中爆发了大规模瘟疫,病死近半,被迫分散转移。王常、成丹进入南郡,称为下江兵;王凤、王匡、马武、朱鲔进入南阳郡,称为新市兵;平林(今今湖北随州市境内)人陈牧、廖湛起兵响应,称为平林兵。这时一个叫刘玄的人投奔了平林兵。

刘玄,正是第二代舂陵侯刘熊渠的庶出曾孙,是刘秀的族兄。

王莽得报,派遣司命大将军孔仁镇抚豫州,纳言大将军庄尤、秩宗大将军陈茂出兵荆州,然而又不能完全信任他们,连例行的兵符都不愿授予。庄尤只能仰天长叹:"调兵遣将不赐兵符,必然束手束脚,就像把韩卢犬(古代名犬)拴起来却让它追逐猎物一样。"

真是祸不单行,当年夏天,又爆发了大规模蝗灾,蝗虫遮天蔽日,从山东飞入关中,落满长安未央宫中。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饥荒,流民数十万人也像蝗虫一样拥入关中,王莽组织开仓赈济,但是用人不当,官吏监守自盗侵吞官粮,饥民饿死十之七八。有人为蒙蔽王莽,还买了肉羹和小米饭,说这就是长安居民日常所食。

南阳郡也发生了饥荒,而刘秀因为务农得法,竟然获得了丰收,正赶上大哥刘縯的宾客小偷小摸惹上官司,刘秀为避风头,前往宛城卖粮。

刘秀在宛城遇见了一个神棍,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,这个人叫李通。李通的父亲李守,师从国师刘歆,后出任宗卿师,喜好天文历数和图谶之学。李通也曾在新朝任职,曾出任五威将军从事和巫县县丞,王莽倒行逆施,民不聊生,他便弃官回家,反正家里也是世代经商,不差钱。

李通常听父亲说起"刘氏复兴,李氏为辅",因此常常留心,现如今世界这么乱,他便开始物色人选。想来想去,南阳地面上也就舂陵刘縯敢想敢干,社会联系广泛。李通和弟弟李轶取得了一致意见,他们听说刘秀到了宛城,就请他到府上一叙。

刘秀向来谨慎,并且之前刘縯跟李家有过过节,因此多次推脱,最后实在拗不过去,就在袖子里藏把短刀,前往拜访。李通也不废话,直说王莽药丸,你们刘氏兄弟何不干一番大事,兴复汉室呢?

说到激动处,李通一把拉住刘秀的手腕,摸到个硬东西,发现是把刀,惊道:"何必这样!"刘秀自我解嘲地笑着说:"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"

听李通说完,刘秀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,造反,他可从没想过,仅仅是在潜意识的支配下说过"你们怎么知道天子不是我?"但是这点潜意识已经足够了,很多人活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。

刘秀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想到大哥苦心经营多年,等的就是今天;又想到自己都奔三了,还是一事无成。当年吹过的牛逼"仕宦当做执金吾,娶妻当得阴丽华"言犹在耳,难道就这样放弃了?

老子干了!

于是刘秀与李通、李轶定计,准备效法当年的翟义,在秋季地方预备役训练时,趁着人马云集,劫持南阳郡的前队大夫(太守)甄阜和属正(都尉)梁丘赐,举起反莽大旗。刘秀和李轶暗中购置兵器,返回舂陵,以便策应。

《起义》

在刘秀外出躲避期间,刘縯在舂陵可没闲着,他纠集亡命,打造兵器,拉起一支不小的队伍。不光行人侧目,就连地方官吏,看见刘縯也得绕着走,他借助舂陵刘氏、湖阳樊氏、新野邓氏的交际圈,俨然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。

说起舂陵刘氏,原舂陵侯刘敞此时已经过世,他的长子刘祉虽然无爵,但仍然是刘氏的族长。他与刘縯刘秀兄弟保持了亲密关系,时常资助,否则以刘縯家的经济实力,断无可能豢养门客拉起队伍。

随着天下局势越发动荡,刘縯开始在同族中物色志同道合之人,而母亲的离世,也使他在悲痛之余再无后顾之忧。当时母亲在弥留之际,面对兄弟二人,眼睛里闪着泪花,良久无语。她知道刘縯的雄心壮志,也知道刘秀的小心谨慎,最终还是很克制地嘱咐了几句,说道:"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。"

果然兄弟同心,正当刘秀和李轶返回舂陵的时候,刘縯也准备起事了,他召集族人,共商大计。虽然大家平日里对刘縯持理解的态度,但是真的到了拼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的时候,大家都怂了,甚至惊叫:"伯升你这是害我!"族长刘祉毕竟年轻,没有太大的号召力,因此一时陷入僵局。

很快刘秀回来了。

刘秀是个细心人,他不只购置了兵器,还有军服旗帜等物,完全按照旧汉样式。只见刘秀、李轶身着汉朝武官的红袍鹘尾冠,身后的李家宾客们也都是红衣赤帻,一杆"漢"字大旗半舒半卷。大家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,这就是旗帜榜样的力量,而更惊异的是,领头的居然是刘秀!

刘縯平时大大咧咧的,我们都见怪不怪了,刘秀可是个老好人,没想到啊没想到,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也造反了!难道这世道真的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了?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叔父刘良,他质问刘秀:"你和你大哥向来志趣不同,你怎么也......"

刘秀、李轶临时为大家做起思想政治工作,从各地局势谈到王莽无能,从汉室复兴谈到谣言谶语。其实道理大家都懂,只是心中不安罢了,看如今这形势,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。

刘縯见时机成熟,振臂一呼:"王莽暴虐,百姓分崩。今枯旱连年,兵革并起。此亦天亡之时,复高祖之业,定万世之秋也!"父老乡亲们,跟我干一票大的!他集合子弟宾客六七千人,包括族人刘赐、刘终、刘顺、刘嘉、刘稷等,自称汉军柱天都部,正式起义。

刘縯又派邓晨回新野策应,派李轶回宛城策应,互为犄角,以期迅速控制南阳地区。然而宛城却出事了。

话说李通的父亲李守当时还在长安任职,李通决定起事后,便派人通知李守赶快回家。时间一耽搁,秘密就容易泄露,南阳郡的官吏闻讯直扑李府,李通顾不上家人,趁乱逃脱。王莽大怒,诛杀在长安的李守和李通全家六七十口,宛城之事遂不可为。

消息传来,刘縯等人只得另行谋划,他们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绿林军,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。刘縯派族兄弟刘嘉做说客,前往接洽新市兵、平林兵,一下子聚起了数万人马,但是这次仓促合作并没有确定领导权,埋下了以后的祸根。

刘縯率领人马扫清附近的聚落,然后开始攻城略地,他们进攻的第一座县城是新野县。因为马匹紧缺,此时还是二线部队的刘秀只好骑牛,很有可能是南阳黄牛,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骑牛将军。

好在新野很顺利地攻下了,终于有马可骑了,刘秀来不及去看阴丽华,又随军进攻湖阳县。

前文说到,刘秀的舅父樊宏就是湖阳的土豪,而樊宏又是刘赐的妹夫,所以当湖阳久攻不下时,湖阳县尉拘押了樊宏一家,胁迫他出城劝降汉军。樊宏深明大义,投向汉军,湖阳县尉大怒,准备杀他全家,被县吏齐齐劝住,可见樊宏人缘真好。

眼看情势危急,刘终献上一计,他穿上官服,自称是江夏官吏,有军情通报湖阳县尉。估计湖阳县尉也是昏了头,快请快请,刘终上前,一剑刺他个透心凉,汉军趁势而入,攻下了湖阳县。

福兮祸之所伏,柱天都部与绿林军的第一次嫌隙也随之出现。湖阳县府库充盈,汉军开始分发战利品,柱天都部很抱团,不愿多分给绿林军一些。绿林军忿忿不平,摩拳擦掌准备火并,刘秀赶紧出面,劝说自家顾全大局,把战利品让出来,算是把局面控制住了。

接着汉军又进攻棘阳县(今新野县前高庙乡张楼村),一鼓而下,棘阳县宰岑彭只身逃回宛城,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,暂且不表。而李通辗转逃亡,也于此时出现在棘阳,加入汉军。

在扫清南部各县后,刘縯率领汉军挥师北上,准备夺取南阳首府宛城。而此时宛城的前队大夫甄阜和属正梁丘赐也在严阵以待,准备大干一场。

刘縯踌躇满志,开局一切顺利,新莽军似乎不堪一击,队伍沿着淯水北上,旗帜迎风飘扬,虽然装备参差不齐,但是看得出来士气很高。战略重地宛城就在前方,势在必得。

斥候来报,前方有一座小镇,名为小长安(今南阳市瓦店镇),这里粮草充足,距离宛城只有几十里的路程。刘縯略一沉吟,与众位头领商议,今日在此安营扎寨,命士卒饱食休息,明日强攻宛城。

然而甄阜、梁丘赐也不是等闲之辈,他们时刻注视着汉军的行踪,当听说汉军驻扎在小长安一带时,决定趁其立足未稳麻痹大意之际,袭营!

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,汉军经过前段时间的连续作战,上下都弥漫着不小的骄傲情绪,更重要的是休整不足士卒疲惫,因此宿营警备如同虚设。很快汉军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。

这日清晨,朝阳一点都不刺眼,一场大雾悄然而至。习惯了日出而作的人们大多还在呼呼大睡,偶尔有几个生物钟强大的人在走动,却无法看清远处的物体。营地周围安静得有些不正常。

突然之间,鼓角齐鸣,杀声震天,从四面八方拥入了大批入侵者,冲到近前,汉军才发现他们身着土黄色的军服,那是宛城的新莽军。

汉军拼命冲杀,无奈仓促应战,寡不敌众,渐渐开始溃散,而起义部队往往有着大量的随军家属,他们可要遭殃了。乱军之中,人人杀得性起,谁还来得及分辨,刘秀的二姐刘元、二哥刘仲殉难。当时刘元深受重创奄奄一息,刘秀与三妹刘伯姬同乘一马突围,遇上二姐和她的三个女儿,正要救护,却被一手推开,刘元喊道:"你们快走,要不然一起死!"刘秀眼睁睁看着她们惨死。

汉军溃兵大部逃回棘阳,哭喊之声不绝于耳,刘縯刘秀忙着抚慰士卒,稳住军心。粗略清点,叔父刘良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阵亡,刘氏同宗死者数十人。经此一役,刘秀终于明白: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做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,文质彬彬,那样温良恭让。革命是要死人的,至亲也不能例外。

新野得而复失,邓晨家也遭了殃,官府抄了他们家,污损住宅,还在祖坟上点了一把火。家里人都埋怨邓晨,说咱们家过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跟着外姓人赴汤蹈火?但是邓晨意志坚定不为所动。

甄阜、梁丘赐为求稳健,并没有趁胜追击,给了汉军重整旗鼓的机会。他们将辎重部队留在蓝乡,率十万主力部队驻扎在南淳水(今河南赵河)和沘水(今河南泌河)之间,砍断浮桥,学韩信背水设阵。

新市兵、平林兵两部见敌强我弱,意志动摇,准备重新占山为王。刘縯为此忧心忡忡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好消息传来,绿林军的另一支下江兵五千多人进入临近的沘阳县(今泌阳县)境内。刘縯一面派人接洽,一面收拢散兵,重新聚集起数万人马,召开誓师动员大会,定要一雪前耻。

汉军休整三日,饱餐足食,刘縯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并且还要提前几个时辰,夜袭。汉军趁夜起兵,分作六队,首先袭破蓝乡,获其辎重,然后围攻甄阜梁丘赐部,战斗持续到早饭时分,莽军溃散,汉军紧追不舍。背水一战变成自寻死路,莽军战死淹死两万多人,甄阜梁丘赐阵亡。

经略荆州的庄尤、陈茂部闻讯,率军在宛城周边布防。刘縯吸取上次的教训,焚烧财物砸烂铜釜,然后一鼓作气,与莽军激战淯阳(在今南阳市卧龙区),大获全胜,庄尤、陈茂弃军逃走。汉军乘胜包围宛城,消息传到长安,王莽大惊,悬赏要刘縯的人头,位赐上公、封邑五万户、黄金十万斤。

南阳大局已定,百姓见势纷纷归附,汉军很快发展到十多万人。为了确立革命领导权,众将商议推举刘氏为君,南阳豪杰大多拥护刘縯,而新市、平林兵人多势众纪律性差,不愿接受刘縯的领导,转而拥护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刘玄。

为了造成既成事实,他们先私下议定,再派人通知刘縯前来。刘縯见状,只好婉言相劝,他说:"诸位拥立刘氏,是天大的恩德,但依鄙人之见,却不敢苟同。现如今赤眉军盘踞青徐二州,如果听说我们拥立皇帝,恐怕也要拥立,到时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,对反莽大业极为不利。并且自古以来,先立名号者,少有成功,陈胜、项羽都是如此。宛城离舂陵还不到三百里,万里长征才迈出第一步,根本算不上大功,如果急立名号,会成为众矢之的,难免为人所乘。"

他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:"不如我们先称王不称帝,看赤眉军所立如何,如果贤明,我们就去投奔;如果不贤,我们先灭王莽再破赤眉,称帝不迟。诸位考虑考虑吧!"

刘縯所说虽有私心,但在战略层面很有道理,不少人点头附和。然而新市兵的将领张卯跳了出来,拔剑刺地,大叫道:"今天的事,不行也得行!"事已至此,大家只好勉强同意。

于是在公元23年农历二月,汉军在淯水沙洲上设坛,刘玄即皇帝位,大会群臣,建年号为更始元年。刘玄心理素质不大好,紧张流汗,说话结结巴巴,不过这正如绿林诸将所愿。拜王匡为定国上公、王凤为成国上公、朱鲔为大司马、陈牧为大司空、刘縯为大司徒、刘秀为太常偏将军。

以刘縯为代表的南阳豪强势力,与以刘玄为代表的绿林军势力的梁子就此结下。平林兵随后再攻新野,未能攻取,新野县宰扬言说:"除了刘縯,我谁也不降。"而刘縯一到,他立马开城投降,想必绿林众将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。只是目前大敌当前,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。

是时候说说赤眉军了,大家还记得王匡、廉丹出师东征吗?他们在梁郡(今河南商丘一带)遇上了赤眉别部董宪,王匡年轻气盛,急于交战,而廉丹以为师老兵疲,应该休整再战。王匡不听,轻兵冒进,廉丹只好硬着头皮跟进。王匡决战失利,掉头就跑,廉丹还要点脸,他把大印符节扔给王匡说:"你小子可以走,老子不走!"

廉丹战死,其部下校尉二十多人不愿独活,冲入敌阵殉死。王莽下诏抚慰,另择将领出征。国将哀章自告奋勇,说黄帝之时,以中黄直(没有查到,估计又是瞎编的)为将击杀蚩尤,而自己身居中黄直的职位,理应为国分忧。

王莽病急乱投医,命哀章东出,与王匡并力作战。为了进行战争动员,王莽又命大司徒王寻率军十万镇守洛阳,大司空王邑兼任三公暂代政务,大司马董忠组织训练长安北军(北军是中央军,南军是禁卫军)。王寻刚离开长安三十多里,夜里宿营的时候,居然把象征兵权的黄钺都丢了,啧啧。

王匡这个纨绔和哀章这个神棍能打什么仗,战线逐步推进,只不过是往后推进,推着推着,就推回洛阳了。但是赤眉军并没有追击,劫掠一阵后又撤回了,更奇怪的是,赤眉军数十万众,却迟迟未立名号,旗帜军令也还是没有。

王莽召集群臣,问这是怎么回事,没有人答得上来,当时庄尤还在朝中,他说:"这不足为怪,自古兴师都有旗帜号令,赤眉军却没有,说明他们不过是饥寒交迫的流寇罢了。"众人心悦诚服,可见王莽手下不是没有明白人,只是其不能用。相比之下,绿林军(汉军)可以说是"建号之贼",对新朝的威胁更大。王莽自然知道,这也印证了刘縯的分析是正确的。

王莽听说更始帝刘玄即位,又惊又急,头发胡子都白了,怕人看出来,还特意染黑了。为了掩人耳目,也给自己冲冲喜,他续立皇后史氏,又进妃三人、嫔九人、美人二十七、御人八十一,又与方士钻研房中术,"科学"采阴补阳。

却说宛城围攻战仍在持续,之前逃入宛城的棘阳县宰岑彭,与郡吏收拾残兵,坚守不出,面对城高池深,汉军一时无计可施。为迅速扩大战果,成国上公王凤、廷尉大将军王常与刘秀等人奉命绕过坚城,攻略北边的颍川郡。

诸将顺利攻克颍川门户昆阳县,又向东拿下定陵、郾城(今河南漯河一带),著名的昆阳之战即将拉开序幕。

双方将领:

莽军主要将领为大司徒王寻、大司空王邑、纳言将军庄尤等。王寻虽然姓王,却并非王莽家族,而王邑是王莽叔叔王商的儿子,是堂兄弟,所以我们可以看到,莽军的重大决策都是由王邑做出的。庄尤新败,虽然屡屡劝谏,却并没有什么卵用。

汉军主要将领为成国上公王凤、廷尉大将军王常、太常偏将军刘秀等。王凤是绿林军中的老大哥,资历深厚,王常也是下江兵的领袖,更重要的是,他俩都有长者之风,从善如流。刘秀此前并没有太大的战功,但是他推己及人,人缘很好。

双方兵力:

流传最广的《后汉书》记载莽军"兵百万,其甲士四十二万人",但是《东观汉记》《后汉纪》都没有百万的说法,结合《汉书》来看,"发众郡兵百万......定会者四十二万人",即王莽拍脑袋决定发兵百万,实际集结的只有四十二万人,这也比较符合当时的历史条件,范晔应该是理解错了。另外大军陆续进发,首批抵达的兵力"且十万",《东观汉记》作"五六万",而昆阳围城多则十几天,所以估计城下的莽军应在二十万左右。

昆阳城中的汉军兵力,历史记载相当一致,"八九千人",而定陵、郾城的援兵数量语焉不详,从后来刘秀组织敢死队三千人来看,其兵力也估计在六七千左右。一万五对二十万,实力仍然悬殊。

第一阶段:

六月,王寻、王邑率领大军,取道阳翟(今河南禹州)南下,与庄尤、陈茂会合。当时刘秀正在阳翟附近的阳关,接触到莽军先锋后随即撤回,阳关百姓讲起这位汉军的年轻将领秋毫无犯,庄尤自笑道:"难道是当年那个美髯少年?竟然也这样了!"很快,刘秀会让他更加吃惊。

大军启行,浩浩荡荡,旌旗辎重,千里不绝。王莽征召天下兵法流派六十三家,共计数百人,充任各级军吏;之前那个身高一丈腰大十围的巨无霸,被重新起用,作为中军垒尉;又搞来虎豹犀象等猛兽,以壮军威,确实很有创意。

汉军各部得到消息,慑于莽军声势,纷纷退入昆阳,又一合计,这仗怎么打呀!大家就想学二师兄,大家行李一分,回家找高小姐去。王凤、王常也无法制止,眼看就要散伙,关键时刻刘秀站了出来,他说:"现在敌强我弱,拼死一战,或许还有活路;如果分散,必定死无全尸。况且宛城还未攻下,难以派兵支援,昆阳一破,大家都要完蛋。大丈夫不思功名,难道要守着老婆孩子不成?"

请将不如激将,想走的人听他这么说,一个个气急败坏,说你怎么说话呢?刘秀只是很自信地笑了笑。不一会儿,斥候来报,说莽军先锋已到城北,绵延百里,看不到头。这下想跑也跑不了了,大家只好找来刘秀,你读书多,相信你不会骗我。

刘秀建议据城固守,挫敌锐气,而自己愿意突围出去,搬取救兵,然后内外夹击,对此王常非常赞成。说干就干,王凤王常率众守城,刘秀征集勇士,与邓晨、李轶等十三人,备下快马,趁夜在昆阳南门突围。当时城外的包围圈即将合拢,刘秀等人左冲右突才杀出一条血路,不知这一刻他是否想起童年时在萧县的所见所闻。

南阳的援兵是指望不上了,他们调转马头向东,直奔定陵、郾城而去。

第二阶段:

王寻、王邑指挥大军将昆阳团团围住,昨夜南门有一小股汉军突围,似乎无关大局,不足为虑。笔者曾到现在叶县实地考察过,这一带平坦无山,北面的沙河(滍水)距城十余里,南门的灰河(昆水)不过是一条小河沟,本来无险可守。但是不要忘了,小城有小城的优势,千把人就能守得严丝合缝,还能轮换休息;而对城外的大军来说,任你二十万人马,每次进攻也只能用到几千人,另外昆阳地处要道,城墙修得又高又厚,想要一举突破也并非易事。

深谙兵法的庄尤心里明白,劝王邑说:"昆阳城小而坚,恐怕一时难以攻取,如今伪帝刘玄在宛城,不如大军直奔过去,擒贼擒王,昆阳自然降服。"王邑自以为有百万大军,又怕遇敌不战,被王莽责怪,坚持攻城。庄尤又劝:"穷寇勿追,围城必阙。如果非要攻城不可,也要网开一面。"王邑还是不听。只见莽军连营数百,围困重重,旌旗蔽日,烟尘滚滚,鼓角之声相闻。上用云车俯攻,中用冲车撞城,下用地道突袭,全方位联合立体打击,弓弩乱发,箭如雨下,守城的汉军出来打水都要背着个门板,不然就被射成刺猬。

按说这样早该投降了,王凤也确实请降了,然而不怕神一样的对手,就怕猪一样的队友,王邑王寻脑洞大开,觉得胜利在望,要多取些首级邀功,不准投降。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,汉军求生无路,只好拼死抵抗,王凤恨不得对着王邑大叫"我是你大爷!(王邑他大爷确实叫王凤)"黑夜有流星从莽军营地上空划过,白天又有积雨云从营地上空压过(之后暴雨的预兆),本是自然现象,但是古人比较迷信,造成莽军士气更加低落。

与此同时,刘秀抵达定陵后,事情却并不顺利。绿林好汉们刚抢了个盆满钵满,实现了小康温饱,现在让他们舍弃财物,去跟莽军拼命,谁也不想去。在这种情况下,假大空的政治工作毫无用处,刘秀只能顺着他们说:"这一仗要是打胜了,战利品岂止百倍,要是打败了,性命都保不住,更别提财物了!"众将觉得有理,这才勉强出兵。

第三阶段:

刘秀领着大家日夜兼程,赶回已经岌岌可危的昆阳城。好家伙!城外黄衣黄甲,层层叠叠,密密匝匝,围困数十重,中军大纛直入云霄。众将远远望去,顿时怂了,这不是来送死吗?刘秀不过是一个偏将,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,并不能指挥这些人,这个时候只能身先士卒带队冲锋。他振臂一呼:"新亡汉兴,在此一战。同志们!跟我上!"然后亲率步骑兵千余人,在新莽大军五里外列阵,读者要问了,这不一样是送死吗?

我们需要对古代的军事指挥体系有一个全面的认识。古往今来众多以少胜多的战役一再表明,即使在古代,人多也不一定是优势。受制于通讯手段、组织体系、后勤补给等条件,将领的个人素质成为胜败的决定因素,他能够直接指挥的兵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。人多在某些条件下还会成为劣势,比如阵脚大乱引起连锁反应,兵败如山倒。

王邑王寻发现这股汉军后,一来轻敌,二来不便调集大队人马,严令各部不得轻动,亲率数千人(《汉书》说是万人)迎战。看来二位活宝的指挥能力也就万人的级别,让他们指挥数十万大军实在是赶鸭子上架。刘秀当机立断,率领轻骑直冲敌阵,跟大哥学的武艺不白给,只见怒马扬尘、白刃翻飞,一轮冲锋斩首数十人。后门的部队一看:"哎呦,刘将军平时遇敌都是小心谨慎,今天大敌当前这是怎么了?看来是真拼命了,咱们也上吧!"

于是大家一拥而上,刀枪剑戟弓弩箭矢往上招呼,王邑王寻被迫后撤,汉军穷追猛打,又斩首数百。这时刘秀使出攻心技能,派细作携带书信,上写"宛城兵到",在穿越包围圈时故意丢失。王邑王寻得到书信,将信将疑,意志动摇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刘秀拣选敢死队三千人,改变进攻方向,从城西徒涉昆水,向莽军中军发起突袭。汉军士气正盛,无不以一当百,越战越勇,莽军中军阵乱,王寻被杀,那个巨无霸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。城中汉军见此情景,击鼓出城,内外夹击,喊杀声震天动地,爷爷们憋了这么久,也该怼回去了。

失去指挥的莽军大部看到中军大纛一倒,人心惶惶,终于崩溃,带动后续部队也往后跑,互相践踏,死伤无数。逃过滍水的人还算幸运,一场大风雷雨不期而至,飞沙走石,大雨倾盆,随军动物园的猛兽都直打寒战。上游洪峰袭来,拥挤在滍水两岸的莽军遭了殃,顿时作了鱼鳖,溺死上万人,滍水为之不流。王邑、庄尤等骑马踩着士兵的尸体才逃了回去,数十万大军就这么散架了。果如刘秀所言,缴获的军器辎重、金银财宝,多得不可胜数,搬了一个月都没搬完,剩下的笨重东西只好一把火烧掉。

有诗云:

刘玄建号立,王莽遣军驰。 带甲四十万,千里不绝师。

当先驱虎豹,蔽日扬旌旗。 辎重如鳞次,武贲接踵移。

兵家称数百,巨人筑垒基。 军阵如斯盛,秦汉未观之。

诸将惊欲走,文叔反笑容。 夺门十三骑,生死以相从。

连营成队列,围困数十重。 地道附城畔,云车临阙中。

军民形势蹙,负户避强弓。 乞降亦不得,寻邑正汹汹。

东去收余卒,轻装倍道归。 孤军陷阵前,马踏疾如飞。

伪使遗书信,欺敌士气亏。 三千皆敢死,内外奋神威。

鼓噪动天地,莽军溃不支。 风雷催雨注,滍水雍伏尸!

很多人据此说道,刘秀简直就是位面之子,不光料事如神、高攻高防,还会陨石术和呼风唤雨术。实则是好读书不求甚解,信了文人史笔的邪。如果没有王凤王常顽强抵抗,在昆阳牢牢钉住莽军主力,刘秀这支奇兵根本没有用武之地;王邑王寻能力不行还刚愎自用,顿兵于坚城之下,不许投降迫使对手死战,对大军控制不力导致崩盘;刘秀常年在大哥身边耳濡目染,又岂能不知兵事,至于流星暴雨之类,不过是锦上添花,无关大局。

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但是刘秀的大人虎变还是让人眼前一亮,昆阳城下的舍命一搏,推动了历史的行程。一个人,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,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。

《悲喜》

昆阳大战结束后,汉军趁胜追击,刘秀率军向颍川郡西部挺近,没想到在父城(今河南宝丰)碰了个硬钉子。他原以为这座小城应该手到擒来,却一连攻了几天都没有攻下,于是引军暂退。一打听,守卫父城的是县宰苗萌和郡吏冯异,这都是人才啊。

这天冯异出城巡视,侦查汉军动向,不小心暴露了行踪,被汉军抓获。正巧冯异的堂兄冯孝就在刘秀军中,听说此事后,当面向刘秀举荐冯异,说他自幼熟读兵书,精明强干。刘秀爱才,忙召冯异来见,只见冯异五花大绑,却昂首挺胸,沉稳大度。刘秀亲自解开束缚,又躬身一拜,说道:"将军多有得罪。"冯异也打量刘秀,见他天庭饱满,隆准大口,浓眉长髯,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,暗自心许。

两人互通姓名,冯异字公孙,父城本地人,现任颍川郡吏,监管五县。刘秀笑道:"先生乡贤宿将,失敬失敬。"冯异也拱手道:"将军昆阳一战,风云变色,如有神助,才是当世豪杰。"他们并席而坐,越谈越投机,刘秀劝他反正,他说:"我岂不知王莽无能,只是尽忠职守罢了。我个人不值一提,准备以五县人马相从,而且老母也在城中,安顿完毕后自来报效。"这也是在试探刘秀的诚意,刘秀痛快地答应了。

冯异返回父城,将所见所闻向苗萌细细讲述,最后劝说:"绿林诸将生性粗野,暴虐横行,我看只有刘秀所部秋毫无犯。我见他的言行举止,绝非常人,不如归降。"苗萌向来敬重冯异,当即同意。然而此时,南阳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,刘秀慌忙率亲随兼程返回,冯异之事也暂时撇下。

刘縯被杀了。

就在昆阳之战结束前数日,宛城粮尽援绝,已经开始吃人,被迫开门投降。当岑彭送来降表的时候,苦战数月的汉军将领咬牙切齿,要弄死他。刘縯惜才,说:"岑彭忠于职守,此乃大节。如今要做大事,应当招纳义士,给天下人做个榜样。"于是刘玄封岑彭为列侯,命他在刘縯帐下效力。

前面说大敌当前,大家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团结,现在宛城在手,更始政权有了稳固的根据地,昆阳大胜,王莽倒台已是时间问题。刘縯和刘玄集团的矛盾也浮出水面,逐渐白热化。刘玄与部下暗中商议,策划了一场新鸿门宴,召集众将,单等刘縯入彀。众人坐定,刘玄假意为刘縯表功,说道:"司徒大人劳苦功高,忠心可嘉。朕听说宝剑配英雄,让朕看看你杀敌立功的宝剑如何?"

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解除刘縯武装的举动,只见刘縯起身奉上宝剑,刘玄抽出半截上下端详,站在一旁的绣衣御史申屠建以玉玦示意,准备下手,刘玄却眼神闪烁手足无措,一来是同宗,二来是功臣,实在是下不了狠心。

刘縯出来后,他的舅舅樊宏快步追了过来,提醒他:"伯升啊,想当年鸿门宴,范增举玉玦以示项羽,你难道都忘了吗?"刘縯大概看出刘玄优柔寡断,又出于一贯的自信,只是笑笑,并不以为意。曾经积极支持刘縯兄弟起兵的李轶,此时也见风使舵,倒向了刘玄一方,刘秀有所怀疑,也提醒过刘縯。刘縯由于李通的缘故,觉得李轶还算可靠,因此不加防备。

早在刘玄登基之时,刘縯的部下刘稷正奉命攻打鲁阳(今河南鲁山),这刘稷勇冠三军,却脾气火暴,听说刘玄称帝,他破口大骂:"本来起兵干大事的,是伯升兄弟,他刘玄算个什么东西!"不仅如此,当使者任命刘稷为抗威将军时,他桀骜不驯不肯下拜。如今战事结束,刘玄派兵数千,将刘稷擒拿,准备明正典刑,杀鸡儆猴。

刘縯与刘稷亲密无间,听说此事后,也顾不上带兵,单枪匹马闯入营中,与更始君臣据理力争。说着说着,也不知那句话崩出了火星,往日之恨近日之仇一起涌上心头,李轶、朱鲔劝刘玄一不做二不休,今天就结果了刘縯。刘玄一声令下,卫士们冲上来将刘縯围在中间,刘縯奋力搏斗砍翻数人,无奈猛虎难敌群狼,被乱枪刺死。

这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,使刘秀震惊了,他呆坐半晌,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。自从父亲去世后,大哥就算是半个父亲,虽然他平时顾家顾得少,但他胸怀大志,无疑是自己的人生导师。往日景象历历在目,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。

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:第一、领兵杀回去,为大哥报仇;第二、一个人逃走,从此隐姓埋名;第三、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第一条路当然快意恩仇,可是以自己这点兵力,根本就是以卵击石,命运之神不可能永远眷顾自己,况且南阳的叔父、婶母、姐姐、妹妹、侄子,还有阴丽华,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,搞不好玉石俱焚。第二条路无疑最轻松,可这岂是七尺男儿该做的,逃避不是办法,否则大哥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。第三条路很难,违背一个人的本能反应,可是想想当年高祖皇帝屈身项羽帐下,韬光养晦,终成大业。自己的实力远远比不上高祖,只有更低调,更隐忍,才能保全自己,完成大哥未竟的事业。

刘秀快马加鞭赶回南阳,此时虽是夏末,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。革命不只有战场上惨烈的厮杀,还有内部的阴谋和背叛,而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这些都将考验着一个人的智慧和意志。他抵达宛城后,第一批迎接的是大哥的部属,他们嘴上说着"节哀顺变",内心却有各自不同的想法。刘秀非常谨慎,没有与任何人私下交谈,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,平时没有好好规劝大哥。

刘秀随即觐见更始帝刘玄,那是天子,至高无上的皇帝,现在可能只有他才能保全自己。刘秀长跪在阶前,谦卑而不失镇定的说:"陛下恕臣无状。发生这样的事情,我也很遗憾,刘縯无心之失,冒犯陛下,其罪不赦,其情可原。想我舂陵刘氏一脉,同气连枝,肩负着兴复汉朝的重任。陛下众望所归,名分早定,臣愿效犬马之劳。"

刘玄本不是凶狠之人,见刘秀如此恭顺,念及同宗之情,又考虑到刘縯旧部手握重兵,如果逼人太甚,随时可能爆发冲突。而刘秀平日谦虚谨慎,与绿林众将从无过节,反而因为仗义疏财,颇得好感。刘玄封刘秀为武信侯、破虏大将军,明升暗降,剥夺了实际军事指挥权。

刘秀形同软禁,周围恐怕少不了刘玄的耳目。他见到随军在宛城的家人,刚一碰面,悲伤再次袭来,他咬着嘴唇,努力使自己的泪水不至于夺眶而出。家人也都神色憔悴、眼圈红肿,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感情,只有几个小侄子不住地哽咽。叙礼之后,叔父刘良拉着刘秀的手,久久无言,但终于还是开说话了:"文叔,别的也不说了,你大哥二哥先后殁了,不过好歹都有后代,你老大不小了,不是一直惦记着阴丽华嘛。明天我就去阴家提亲,挑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!"

刘秀一时愣住了,自从举兵起事,戎马倥偬,他竟忘了这个问题。是啊,当年在长安吹过的牛"娶妻当得阴丽华"也该兑现了,只是不知道心中的女神是否会答应呢?

自古美女爱英雄,在新野闺中的阴丽华早听说了刘秀在昆阳之战的威名,而阴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。因此当刘良的媒人说明来意,阴识与小妹略一商量,认为刘縯刘秀兄弟是当世人杰,又是旧相识,虽然突遭横祸,但来日前途无量,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。

在这期间,每当有人见面施礼,称呼他为"刘将军、刘破虏"时,他都连连摆手不愿表功,即使有人主动攀谈,论及昆阳之战,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:"都是定国上公指挥有方,在下只是尽绵薄之力,侥幸成功而已。"既然刘秀已经"承认"刘縯有罪,因此他不敢为大哥服丧,这在当时的社会主流意识里实在是不近人情,甚至有不了解原委的人背后对他指指点点。忍字头上一把刀,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

婚礼举行的那一天,风和日丽,却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。红色的装饰此时看起来略显刺眼,就像献血的颜色,来贺的宾客也不多,基本都是近支亲属和大哥的旧部。只见司仪唱赞,刘秀缓步下堂,对阴丽华作揖,请她下车,二人用一束红帛牵引,进入正堂。在司仪的指挥下,刘秀与阴丽华又行过沃盥礼、同牢礼、合卺礼、拜堂礼、结发礼,接着是喜宴,喜宴结束后已是黄昏时分,刘秀送别亲友,转身进入内室。日夜思念的阴丽华近在眼前,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,一切都像是一场梦。

却说昆阳之战中,四十万莽军虽未全部报销,但是败卒各自逃回本郡,也将大败的消息迅速传向全国。各地群雄并起,新朝的统治瞬间土崩瓦解,尤其关中一带已成燎原之势。王莽自欺欺人,又使出了老本行,引用《周易》中的"同人"卦:"伏戎于莽,升其高陵,三岁不兴。"说莽是指王莽,升是指刘伯升,高陵是指高陵侯之子翟义,翟义伯升这些反贼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,又赢得了一次精神胜利。

墙倒众人推,破鼓万人捶。王莽已是众叛亲离,一位道士对卫将军王涉(王莽叔父王根的儿子)说:"彗星当空,刘氏复兴,刘秀将为天子。"当然他说的刘秀是指国师刘歆,于是王涉联络大司马董忠,请刘歆出山,但刘歆不敢应承。王涉亲自拜访,痛哭流涕:"刘哥,我是真心要保全你我宗族,为什么不相信我呀!"刘歆只好说天子在东方。王涉便说:"当年我二叔体弱多病,二婶嗜酒如命,我早就怀疑王莽不是我家的种。董忠掌管北军精锐,我掌管南军宿卫,令郎又是侍中,不如合谋劫持王莽,投降更始帝,才能保全性命,否则,祸及三族。"

大事商议已定,结果董忠那里出了岔子,他拉拢宿卫军官孙伋一起举事,结果孙伋是个怂人,回家吃饭的时候脸色煞白,被老婆看出来了,劝他反水。孙伋犹豫再三,终于向王莽告发,王莽随即派使者召见董忠。而当时董忠正在组织练兵,一旁的护军王咸见到使者,心中怀疑因为计划久拖不决,已经走漏了风声,就建议董忠当机立断,杀入宫中。但董忠不以为然,就与刘歆王涉一道入宫,结果在宫门口就被拦下。董忠拔出剑来准备自杀,值守的太监以为他要拒捕,将他乱刀砍死,一时引发混乱,郎官们刀出鞘箭上弦,冲了过来。新任更始将军史谌巡视各郎署,宣布大司马董忠有间歇性精神病,说要造反,已经被干掉了。

王莽恨得咬牙切齿,命人用斩马剑把董忠的尸体大卸八块,用竹筐盛着示众,又诛其三族。刘歆、王涉随后也自杀了,但是这两个人,一个是文胆,一个是堂弟,心腹之人都反了,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,只能秘而不宣。为了稳定大局,王莽下令一概赦免大司马属下的官员和士兵,以及参与阴谋而未遂的人。他紧急调整了人事安排,以王邑为大司马,张邯为大司徒,崔发为大司空,苗为国师,侯林为卫将军。

不久陇西豪族隗崔兄弟,听说更始新立,王莽大败,决定起兵响应,但是他的大侄子隗嚣却并不赞成:"兵者凶器也,不怕祸及宗族吗!"不过隗崔还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,然后推举颇有名望的隗嚣为上将军,隗嚣推让一番,说道:"诸位叔父哪个不比我强啊,非要让我来也行,你们必须听我的,我才能出山。"其魅力和心机可见一斑。他们攻杀新朝雍州牧陈庆、安定卒正王向,收编部众,移檄州郡,在陇西割据一方。

这年七月,析县(今河南西峡县)人邓晔、于匡起事,本来一百多人无足轻重,然而人心向背,他们成功劝降了有数千兵马的析县宰。邓晔自称辅汉左将军,于匡自称辅汉右将军,兵指武关,守将看见大势已去,只好开城投降。王莽手足无措,大司空崔发献上"妙计":"陛下,《周礼》和《左传》上提到,国有灾祸,要大哭告天以求救。"于是王莽带领群臣在长安南郊上演了一幕哭天的闹剧。

他可是真哭,往事历历在目,他好心好意的为了天下长治久安,却换来这样的结局,他不甘心呀!哭得这叫一个惨啊,捶胸顿足,边哭边喊:"苍天呐,你既然授命于我,为什么不把反贼消灭掉?如果真是我的错,那就一道闪电劈死我吧!"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趴在地上不停磕头。文武百官们都用袖子盖着脸,呜呜咽咽,看不出真哭假哭,在百官的后面,还有一帮面有菜色的百姓,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?原来,这是朝廷的恩典,凡是参加哭天大会的百姓都赏一碗粥喝,而哭得特别厉害,或者能诌几句文辞的,可以补为郎官。百姓们都踊跃参加,却有一些左右为难,哭得厉害固然好,可是很久没吃饱饭了,万一哭晕过去,岂不亏大了?

但是哭归哭,仗还是要打的。王莽任命九位将军,号称"九虎",让他们率领北军东出拒敌,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扣为人质。本来士气低落,王莽又不肯重金犒赏,九虎勉强带兵至华阴(今陕西华阴县),在山河之间据险而守。于匡率领数千弩手从正面佯攻,邓晔间道绕过华阴,从背后夹击,莽军败退。二虎逃回长安后自杀,四虎跑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三虎收拾残兵,在华阴北面的京师仓负隅顽抗。

邓晔部毕竟势单力薄,遂联络更始政权,与其李松部共同进兵关中。汉军强攻京师仓,但京师仓是按军事要塞的标准修的,久攻不下。他们决定吸取昆阳之战的教训,分兵绕道而行,一路北渡渭水,进入左冯翊,一路兵至新丰(今西安市临潼区),威震长安。沿途招降纳叛,各地纷纷响应,关中地区顿时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。

但邓晔李松判断失误,认为京师仓都攻不下,更别提长安了,就在华阴安营扎寨,等待更始帝的后援大军。而长安周围的义军听说天水的隗嚣将至,大受鼓舞,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。王莽情急之下,释放长安的囚徒,分发兵器拼凑成军,还让他们歃血为盟效忠自己,结果更始将军史谌刚领着他们走到渭桥,就一哄而散了。当年王莽不是给自家修了九庙吗,不抢白不抢,这些散兵冲进去把王莽的祖坟翻个底朝天,然后一把火烧了,殃及明堂、辟雍,火光冲天,把整个长安城都照红了。

九月(汉书说是十月),义军攻入宣平门,大司徒张邯正好路过,被乱兵所杀。大司马王邑等人领兵对抗,在北宫门下相持,一直打到日暮时分,官员们见势不妙,该跑的都跑了。第二天,城中少年朱弟张鱼等,本着早革命不如晚革命的理念,趁乱焚烧宫门,奔走呼号:"王莽老儿,出来受死!"王莽逃至宣室前殿避火,中二病已至晚期,命天文郎测算北斗方位,然后转过座席,朝着斗柄的方向,自言自语道:"天命在我,你们能把我怎么着!"

又过了一天,王莽终于撑不住了,他抱着大马勺一样的威斗,出奔建章宫,还有一千多死党相随。这建章宫为汉武帝所建,宫中有太液池,池中有渐台,高二十余丈,可以据守。王邑久战疲极,士卒殆尽,随后也撤至渐台,他看见儿子王睦准备逃走,当即喝止,要尽最后的忠节。义军追到,将渐台团团围住,先用弓弩攒射,然后短兵相接,终于斩杀王莽,王邑父子和一干近臣为王莽殉死。义军是暴民的委婉说法,他们为了争功,把王莽碎尸万段,各抢二两肉,然后把首级献给临时首领王宪。王宪自称大将军,大摇大摆地住进长乐宫,享受起王莽所拥有的一切。

王莽的理想国破灭了,十五年前,当他在广大干部群众的一致拥护下,坐上皇帝宝座,是何等的意气风发。全民热议的改革话题是时代的主旋律,刘汉政府连续执政了一百多年,已经千疮百孔,无力解决土地兼并和贫富悬殊的问题。口碑爆棚的王莽,一面以贵戚身份苦心经营,一面以圣人形象呼风唤雨,终于法尧禅舜,以和平手段建立了"新"王朝。然而这位披着周礼外衣的空想社会主义者,脱离现实,贸然实行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改革,火上浇油,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个遍。从改革先锋到独夫民贼,他的人设崩塌了,当年那些山呼万岁的,和现在揭竿而起的,恐怕都是同一批人。

邓晔李松闻讯后,急忙赶往长安,抢收胜利果实,他们以王宪隐藏玉玺,僭越天子仪仗为由,将其斩首。随后王莽的首级被送往宛城,刘玄一阵唏嘘:"唉,王莽要是不瞎折腾,当为伊尹霍光。"不过没有王莽作死,他也没机会做皇帝,王莽首级被挂在市场里,随风飘荡,百姓们拿起土块石头练起了准头。毕竟萝卜白菜都是用钱买的,不能白白糟蹋,这不,三月不知肉味(吃不起)的人,割了王莽的舌头,拿回家做卤口条。

在进军关中的同时,更始帝派定国上公王匡攻打洛阳,而新莽太师王匡也驻守洛阳,试想一下,当时双方通报姓名有多尴尬:

"来者何人?我刀下不杀无名小卒,速速报上名来!"

"我乃大将王匡,你是何人?"

"我乃大将王匡,你是......"

"传我军令,杀王匡,不,杀对面王匡者,黄金万两。"

汉军强攻洛阳,王匡、哀章被生擒活捉,押回宛城斩首。京师仓守将听说王莽已死,也开城投降,刘玄出于统战目的,封他们为列侯。山东的莽军余部或死或降,在昆阳之战中败退的庄尤、陈茂,逃至沛郡,两人一合计,王莽乙烷,就投了汝南的刘望。但是没过几天,更始军紧随而至,刘望覆亡,庄尤陈茂双双战死。

此时天下州郡大多归附或者表示拥护,更始政权在名义上统一了全国,刘玄准备移驾洛阳。闲置已久的刘秀被重新起用,以代理司隶校尉(京畿监察官)之职前往整修宫室,刘玄对他虽有防范,但还没有盯得太死。刘秀告别新婚的阴丽华,再次踏上征途,他还记得与冯异的约定,只是几个月过去了,他会不会已经降了别部?当刘秀行至父城,见更始军仍在作战,一问之下,才知道冯异回城后坚守不出,坚决不降更始。

刘秀单骑来到城边,大呼冯异:"冯将军别来无恙啊!"冯异心领神会,也拱手道:"听说刘将军处理家事去了,可还顺利?"刘秀说道:"无妨无妨,陛下已任命我为司隶校尉,巡察洛阳,冯将军何不早降,报效朝廷?"冯异与苗萌相视一笑,备下牛肉美酒,开城投降。之所以绕这么大半天,只是为了不让更始部将起疑心,对刘秀不利。冯异在刘秀帐下担任主簿,又推荐了颍川名士铫期等人,一行有说有笑,不日抵达洛阳。

父老百姓们一早得到消息,于城门外夹道欢迎,这不仅是一场入城仪式,更是一场时装发布会。之前不拘小节的绿林好汉们,衣冠不整,吊儿郎当,甚至穿着女人的衣服,这种后现代农村非主流的风格,把大家都看呆了,有没见过世面的吓得扭头就跑。而这位司隶校尉刘秀的官属,文臣玄衣进贤冠,武官绛衣鹘尾冠,整齐划一,威风凛凛,心里舒服多了,有怀旧的老人不禁潸然泪下:"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!"虽然不能以貌取人,但是仪容仪表却能最直观地表现出人的精神状态,马上就要进城接管政权了,松懈不得。

洛阳遍地流民,又经数月鏖战,萧条破败,不复往日繁华。刘秀正式开署办公,他整顿行政机构,补充吏员,行文各县,逐渐恢复了社会秩序,为自己赢得了人心。

不久刘玄率领文武百官,浩浩荡荡地进驻洛阳,俨然天下共主。不过屁股坐得稳不稳,他自己心里清楚,山东、河北的豪强和农民军势力是心腹大患。他遣使招抚赤眉军,首领樊崇等人本来也只是找条活路,既然天子来召,那就去吧,拜将封侯什么的,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。等他们到了洛阳,刘玄倒是客客气气地,一个个给他们封了侯,可是绿林众将的眼睛里充满着猜忌,老子打的江山老子坐!最后又重蹈王莽的覆辙,画个大饼,有封爵无食邑。樊崇好气啊,我们赤眉军的兵力比你们绿林军多,别给脸不要脸,当即反出洛阳,回山东去了。

赤眉军大举西进,攻入颍川郡,而后兵分两路,一路南下进入南阳郡,杀宛城县令,一路北人进入河南郡(洛阳地区),杀河南太守。面对赤眉军满山遍野的大部队,更始各部兵力分散,被打个措手不及,眼看都打到家门口了,刘玄如坐针毡,在李松的建议下准备迁都长安。

原本已经表示拥护中央的地方势力一看,这朝廷外强中干,也太不经打了,立马就翻脸了。隗嚣自不必说,连下武都、金城、武威、张掖、酒泉、敦煌,在陇西拥兵自重。

蜀地的公孙述也闪亮登场,他是新朝的导江卒正(蜀郡太守),也是个大能人。当时宗成在汉中起事,率数万人兵临成都,搞得人心惶惶,公孙述召集各路豪杰,发表演讲:"天下苦新久矣,思念汉朝,我本以为宗成自称汉将,就准备亲自迎接。没想到他一路烧杀抢掠,与贼寇无异。照我的意思,不如固守蜀地,以待真命天子,各位愿留者留,愿走者走,绝不强求。"话说到这份上了,大家当然支持了。公孙述谎称汉使册封自己为辅汉将军、益州牧,率军北上击败宗成,将益州收入囊中。

李宪盘踞庐江,他原是新朝的偏将军,奉命镇压庐江境内的起义军,结果王莽一死,他摇身一变,自称淮南王;张步盘踞琅琊,他趁着天下大乱,聚兵数千人,攻下附近数十座城,自称五威将军,并拒绝更始帝招抚;刘芳游荡西北,他本姓卢,安定县人,在新莽末年改姓刘,自称武帝之后,然后忽悠属国的羌胡兵跟自己干;董宪盘踞东海,他在天高皇帝远的东海郡,聚集宾客为父报仇,后来越玩越嗨,干脆攻取属县,做起了土皇帝;秦丰盘踞南郡,他原是县中小吏,后率数千人起兵,攻取宜城、襄阳等县,自称黎丘王。

刘玄虽然懦弱,却并非没有脑子,他也知道绿林军的大爷们是一帮坑爹货,于是开始提拔宗室,以刘赐为丞相,刘终为侍中,刘嘉为大将军,刘顺为虎牙将军,玩起了平衡手。朝中的局势渐渐变得微妙起来。

刘秀即将借助这微妙的局势重整旗鼓。在代理司隶校尉期间,他忠于职守,规规矩矩,将对大哥的哀思深藏心底,只是在深夜无人的时候暗自垂泪。冯异是个精细人,他与刘秀促膝长谈时,看见枕席上隐隐有泪痕,便宽慰刘秀,劝他结交刘玄的近臣,以备不时之需。

机会不期而至,刘玄吸取了赤眉军降而复叛的教训,准备派出得力人手招抚河北,稳定人心。丞相刘赐为代表的宗室集团,极力推荐刘秀,说他文武双全,又有威望,是合适的人选;而部分绿林军将领,对此坚决反对,认为他功高震主,心机深沉,不可放虎归山。刘玄犹豫再三,在近臣的劝说下,终于让刘秀代行大司马,持节巡行河北,但出于防范心理,并未授予兵权。刘秀只能带着官属和少量卫队出发,然而这对他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

金鳞岂是池中物,一遇风云便化龙。

《河北》

从洛阳渡河北上,通常取道孟津(今河南孟津县会盟镇),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刘秀一行在黄河南岸下车解鞍,安排官船渡河。初冬十月,寒风萧瑟,背后的邙山红枫黄叶,层林尽染,面前的黄河浊流微波,浩浩荡荡。

一千多年前,周武王率领诸侯联军,在此会盟阅兵,进行伐纣的准备工作。当是时,武王意气风发,姜尚鹰扬伟烈,车辚辚,马萧萧,千帆竞渡,百舸争流,好一派王者气象。刘秀不禁感慨:若百年以后,长眠于此,天为被地为席,苍山为枕大河为邻,复归自然,岂不快哉!

当年武王会盟,号称八百诸侯,而刘秀的身后却只有随从数人,卫士数百人而已。欣慰的是,随从中冯异、铫期、王霸、坚镡、祭zhài遵、臧宫等人,皆为当世人杰。冯异铫期前面已经提到过,不再赘述,其他几人略作介绍:

王霸字元伯,颍川郡颍阳人,狱吏出身,他在刘秀经过颍阳时前来投靠。昆阳之战后,王霸以为天下已定,还归田野,不料刘縯被杀,他对刘玄大失所望,便在刘秀出任司隶校尉后再次归附。

坚镡字子伋,颍川郡襄城人,县吏出身,以其贤能著称。昆阳之战后,被举荐在刘秀帐下效力。

祭遵字弟孙,颍川郡颍阳人,县吏出身,自幼喜读经书。刘秀在昆阳之战后,第二次路过颍阳,祭遵来投。

臧宫字君翁,颍川郡郏县人,亭长出身,自幼勇武过人,曾加入绿林军。绿林军和舂陵军合流后,两人一见如故,从此生死相随。

他们就是刘秀阵营三大集团之一的颍川集团的雏形,以颍川基层官吏为主。

时辰不早了,他们分乘几条大船,向对岸缓缓行进,这回可没有什么白鱼入舟。想来当年那条鱼也只不过是被船队惊扰,怒气冲冲地跳出来,看看是哪个王八蛋,万万没想到,成特么祥瑞了!不过刘秀明白,自己已是过河的卒子,回不了头了。

过了黄河,刘秀打起精神,召见各地太守、县吏、僚属和乡里三老,当面考察,量才适用,就像是朝廷派来的州牧一样。之后刘秀督促各县,处理积案,废除王莽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,恢复汉朝旧制。旧制虽旧,总比朝令夕改无所适从的强,当地的百姓杀牛宰羊,到大司马行辕举行大联欢。看来开局很顺利。

刘秀继续北上,前往邯郸郡,即前赵国地界。行至邺城,在长安时的同学邓禹字仲华策马追至,刘秀大喜过望,他半开玩笑说:"你是想做官吗?"邓禹说:"不愿做官。"刘秀又问:"不愿做官找我作甚?"邓禹正色说道:"只要明公威德加于四海,我愿尽绵薄之力,青史留名而已!"。

刘秀与邓禹彻夜促膝长谈,邓禹献策:"古人有言:圣人不得违时,时亦不可失也。纵观古今王者建功立业,无非天事与人事而已。先说天事,更始帝刚一即位,天灾就接踵而至;再说人事,帝王不是谁都能做的,更始帝本是庸才,手下也没有有忠良明智、深谋远虑之臣。以历史经验来看,他的败亡指日可待。明公礼贤下士,爱惜英雄,天下之人,愿为驱驰,明公之德众所归也;大战昆阳,以少胜多,天下所闻,无不震惊,明公之武众所服也;军政严肃,上下有礼,赏善必诚,除恶务尽,明公之文众所安也。明公英明神武,超凡入圣,民之所归,如水趋下,正当顺应人心,广揽天下英雄。河内被山带河,形势险固,土地肥沃,又是殷商旧都,于明公而言,就像关中之于高祖。然后进兵冀州,北取幽州并州,控制良马产地,东举青州徐州,获得渔盐之利。如此经营以争天下,探囊取物一般!"

刘秀眼前一亮,如同见到暗夜明灯,这番"邺中对"有理有据,使人信服,是以河北为基础,定鼎天下的大战略。刘秀此后的战略布局,也大体按照这个方案展开。

到了邯郸,赵国宗室刘林热情地招待了刘秀一行。两人叙过同宗之谊,然后开宴,席间刘林说起天下形势:"大司马,现如今对朝廷威胁最大的就是是赤眉军,而赤眉军就在黄河下游,不如掘开黄河,以水为兵,百万之众可为鱼鳖!"刘秀当即收敛笑容,他对刘林的言辞很不满,简直是蒋委员长穿越来的,但又不便发作,只是沉默不语。

此时更始帝刘玄也开始大封诸王,先封宗室刘祉为定陶王、刘赐为宛王、刘嘉为汉中王、刘歙为元氏王等,后封王匡为比阳王、王凤为宜城王、朱鲔为胶东王、王常为邓王、李通为西平王、李轶为舞阴王等。朱鲔还挺有原则,说当年高祖有约,非刘氏不得封王,坚决推辞不受。

李轶封王后门庭若市,钜鹿人耿纯字伯山前来投拜,想谋个一官半职。耿纯一上来就语出惊人:"大王有龙虎之姿,风云际会,骤然崛起,几个月的功夫便已封王,但是,于士人没有威信,于百姓没有恩惠,一夜暴兴,这可是智者大忌。战战兢兢尚且怕不能善终,何况大王洋洋自得,这样真的好吗?"李轶因此对耿纯另眼相看,就以更始帝的名义,任命耿纯为骑都尉,让他回乡安抚地方。

耿纯随即北上,路过邯郸时,听城中人说,最近来了一位朝廷的大司马为政清明,便好奇前去拜访。一问才知道是昆阳之战的英雄刘秀刘破虏,他发现刘秀手下人才济济,军法严明,便献上马匹和缣帛数百匹,愿意跟从刘秀,不去当什么骑都尉了。

差不多同时到来的还有傅俊。傅俊字子卫,颍川郡襄城人,亭长出身。起初刘秀在襄城作战,傅俊加入汉军,也因此全家遇害。昆阳之战后,傅俊开缺回家,收葬家属,如今听说刘秀前往河北,他率宾客十余人北上,在邯郸追上了刘秀。

刘秀离开邯郸郡继续北上,准备前往常山郡,即前真定国地界。考虑到耿纯是河北大姓,就让他留在邯郸作为后应。行至柏人(今河北隆尧县西),又有三位英雄追奔而来,他们是朱祜、贾复、陈俊:

朱祜字仲先,南阳郡宛县人,是刘秀旧时相识,这在前面提到过。他原本准备跟刘玄一起去长安,但是刘嘉劝他说:"你素来与文叔交好,何不北上,去干一番大事?我有几个能吏,可以与你同往。"朱祜很高兴,便收拾车马,与贾复、陈俊一起前往河北。刘秀对他很信任,让他担任护军,率领亲兵常随左右。

贾复字君文,南阳郡冠军(今河南邓州市冠军村)人,少年好学,熟读尚书,又胆识过人。义军兴起,他也拉起数百人的队伍,自称将军,更始帝即位,他率众归附刘嘉,担任校尉之职。贾复洞察先机,他劝刘嘉说:"自古天下之治,最高是尧帝舜帝的时代,其次是商汤周武的时代,其次是齐桓晋文的时代,再次是六国并立的时代。六国不能安守,相继灭亡。如今虽说汉室中兴,然而天下未定,大王真能安守富贵吗?"言外之意是更始朝廷不行,刘嘉也明白,但自觉力不从心,就对贾复说:"你说的这些大事,我干不了。大司马在河北,我可以把你举荐给他。"刘秀见贾复文武双全,尤其说起尚书来头头是道,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,居然让他接替自己的本职破虏将军,这份荣宠连邓禹也比不了。

陈俊字子昭,南阳郡西鄂(今河南南召县南)人,也曾游学长安,充任县吏。更始帝即位,他担任刘嘉丞相府长史,后来调任曲阳县(今河北曲阳县)长,本来只是搭朱祜的便车,刘秀见他有才,便说:"我准备把先生留在身边,一个小小的县长何必留恋?"陈俊当即解下印绶,在刘秀帐下担任强弩将军,治军严格,进退有度。

邓禹与这三位是刘秀阵营三大集团之一的南阳集团的雏形,以南阳地方豪强为主。

公元24年初,更始帝刘玄正式迁都长安,长安除了未央宫,其它宫室损毁并不严重,御用的钟鼓、帷帐、车辇、器服一应俱全,城中的太仓、武库、官府、市井正常运转。刘玄升殿长乐宫,接受群臣祝贺,场面比淯水岸边大多了,他满面通红,低头不敢直视。

刘玄让刘赐、朱鲔、李通、李轶、王常镇守关东,自己与李松、赵萌、王匡、张卬、申屠建这帮小人厮混,朝政更加不可收拾。刘玄娶了赵萌的女儿为夫人,整日饮酒作乐,弥补内心的空虚。有时群臣进宫言事,刘玄还在沉醉不起,不得已,他让内侍隔着帷帐召见大臣,试图蒙混过关,大臣们听出不是他的声音,出来后仰天长叹:"完了完了,天下未定就开始放纵了。"

他的原配韩夫人更是嗜酒如命,经常拉着刘玄一起狂饮,官员来奏事,被她大骂一通:"老娘正跟皇帝喝酒,专拣这时候来说事,赶紧滚蛋!"赵萌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二丈人,骄纵不法,有人上书弹劾,刘玄大怒,拔剑相向。群臣一看这一家子都这德性,得,咱啥话也别说了!

当时朱鲔、李轶在洛阳擅命方面,王匡、张卬在长安作威作福,各级官吏也充斥着贩夫走卒、势利小人。长安百姓编起了顺口溜:"灶下养,中郎将;烂羊胃,骑都尉;烂羊头,关内侯。"更始政权人心离散,组织混乱,这也正是能人都争先恐后往刘秀那儿跑的原因。孟子早就说过"为汤武驱民者,桀与纣也"。

且说刘秀刚刚到达真定,背后的邯郸就出了大事,差点让他死于非命,中兴大业毁于一旦。刘林见刘秀对自己的"妙计"不予理睬,也没有授予自己一官半爵的意思,心下一横干脆老子自己来。但刘林是远支宗室,没有多大的号召力,于是就找了个冒牌货,说是汉成帝的儿子刘子舆,拉大旗作虎皮。

这个冒牌货叫王郎,不是王朗王司徒,他本是邯郸城中的算命先生,一向与刘林打得火热。他们先造谣说赤眉军即将渡河来攻,制造恐慌气氛,然后联络当地豪强,闯入前赵国王宫,拥立王郎为帝,然后传檄河北各郡国。大意是说:"朕是孝成皇帝的儿子,遭逢赵氏乱政、王莽篡权,在民间隐姓埋名很久了。南方的刘氏宗亲捷足先登,但不知者不怪,朕已经下诏让他们速来拜见。天下大乱,弱肉强食,士卒伤残,百姓流离,朕痛心疾首,特颁此诏。"

汉成帝的儿子,这可是直系正根,比刘玄刘秀强多了,再加上诏书写得这么煽情,病急乱投医,不信也得信。从邯郸往北,一直到辽东,闻风而动,很多地方都归附了这位刘子舆皇帝。

刘秀听到这个消息,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,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,他率部北上幽州。行至卢奴(今河北定州市),忽然有一员小将策马赶来,他叫耿弇yǎn。耿弇字伯昭,扶风郡茂陵人,少习文武,颇有见识。其父耿况,察明经为官,后担任朔调郡(即上谷郡)连率,在王莽败亡后,惶惶不可终日,当时耿弇只有二十一岁,即自告奋勇前往拜见更始帝,以示忠心。他走到钜鹿郡的时候,赶上王郎自立,他的手下决意归附王郎,耿弇苦劝不听,邯郸是过不去了,他转身去追刘大司马,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。

耿弇找到朱祜,建议去上谷搬取救兵,反攻邯郸,刘秀虽然没有同意,但还是很赞赏他:"小伙子敢想敢干,真不错!"

他们到达渔阳郡蓟县(今北京广安门附近,并非天津蓟州)后,屁股还没坐热,王郎的檄文到此,擒刘秀者封十万户,前广阳王的儿子刘接起兵响应,顿时城中大乱。耿弇再次建议:"敌军从南面来,不能往南!渔阳太守彭宠,是南阳人,上谷太守耿况,是我父亲。这两个边郡有铁骑数万,若能善用,邯郸不足为虑。"嘴上没毛办事不牢,刘秀的部下都不肯相信他的话,说死也要死在南方。他们拔腿就跑,可是吃瓜群众大量围观,发生了交通拥堵,关键时刻,铫期拍马挺戟,大吼一声:"皇帝出行,要命的都闪开!"人群哗啦一声闪出一条路,他们急忙向城门冲去,一番拼杀方才脱险。

出城以后才发现耿弇不见了,逃命要紧,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直往南逃窜,夜里也不敢入城休息,风餐露宿好不凄惨。跑到饶阳(今县)无蒌亭,天寒地冻,干粮也吃完了,实在跑不动了。冯异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豆子,煮了一锅豆粥,给大家垫垫肚子。第二天一早,刘秀精神抖擞地对大家说:"走,我带你们饱餐一顿去!"反正打的都是汉朝旗号,外表也看不出来,他谎称是邯郸来的使者,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饶阳驿站,要酒要肉。

驿站的官吏不敢怠慢,赶紧奉上肉菜酒食,这帮人好多天没吃饱饭了,一阵狼吞虎咽,吃相难看。驿站的官吏心中起疑,就想试探一下,他敲了一通门鼓,高喊邯郸的将军到了。大家大惊失色,刘秀也准备上车逃跑,但转念一想:不对啊,哪有这么巧的事情?再说来就来吧,何必这么大动静?这叫欲盖弥彰啊!他给大家使个眼色,让坐回去慢慢吃,吃完就一溜烟跑了。

北风那个吹,雪花那个飘,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。这个新年刘秀在不停地逃命,他顶风冒雪,继续前行,凛冽的寒风吹破了众人的脸庞,却吹合了滹沱河水。原本还担心没有渡船无法过河,这下好了,天无绝人之路,他们用布囊装上沙土,布置在冰面上,以防车马打滑。虽然冰面封冻不久,有几辆车陷了进去,但总算人都过去了,万幸万幸。

可是路途坎坷,哪里才是终点呢?他们仍旧在漫无目的地走着,终于有一天,雪过天晴,红装素裹,分外妖娆。一位白衣长者突然出现在路旁,手指南方,对他们说:"努力!前方八十里就是信都城,还没有归附王郎。"这也许是仙人指路,也许只是受过刘秀恩惠的人,大家听后群情振奋,而刘秀也从此学会了"努力"这个口头禅。是啊,天助自助者,努力!

果然,他们到了信都城下,亮明身份,信都太守任光、都尉李忠和信都县令万修立即开城出迎。

任光字伯卿,南阳郡宛城人,汉军围攻宛城时,差点被误杀,幸被刘赐救下,参与了昆阳之战,后来出任信都太守。

李忠字仲都,东莱郡黄县人,早在王莽时就出任信都郡的都尉,更始帝即位后,因为他在当地颇有威信,得以留任。

万修字君游,扶风郡茂陵人,更始帝即位后,出任信都县(郡县同名)令。任光等人坚守城池,拒绝归降王郎,这才为刘秀留下一线生机。

当时刘秀惊魂未定,差点昏了头,他问任光:"伯卿啊,现如今我们势单力薄,难以自保,不如联合城头子路、力子都的起义军,如何?"任光连连摇头说:"不可,与流寇为伍后患无穷。"刘秀又问:"该当如何?"任光说:"可以调发预备兵,进攻临近地区,降者保全,不降者纵兵抢掠,这样能在短期内裹挟大量兵源。"

刘秀深以为然,当即任命任光为左大将军、李忠为右大将军、万修为偏将军,也学着造谣说本大司马率领城头子路、力子都的百万大军,前来剿灭反贼。檄文到处,人心动摇,然后刘秀派骑兵夜间出击,一人举两只火把,往来奔驰,火光冲天,吓得城中心惊胆战,纷纷投降。刘秀以这种不太光彩的方式,在十几天的时间里,聚起数万兵力,重新掌握了一支独立的武装力量,抓紧了枪杆子。

此前被留在邯郸的耿纯,趁夜逃出城外,急追刘秀,报告了邯郸方面的情况。如今得知刘秀在信都一带,他立即率领宗族宾客数千人,在贳县(今河北辛集市南)再次投奔了刘秀。在出发之前,他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庄园,刘秀问他为什么,他说:"如今邯郸擅立伪号,人心疑惑,我虽然举族来投,但怕有人意志不坚定,烧了房子,就断了他们的后路!"刘秀大为感动,叹息不止。

钜鹿人刘植字伯先,于河北大乱之际,也率领宗族宾客数千人据守昌城,现在刘秀到此,刘植开城出迎,被任命为骁骑将军。

和成郡太守邳pī彤字伟君,在刘秀初到河北时,接受招抚留任太守。听说刘秀从蓟县南下,他派出精锐骑兵两千人,前往接应,最终在信都会合。

刘秀召开军事会议,讨论下一步的计划,有人缺乏信心,劝刘秀不如借此返回长安,远离是非之地。邳彤力排众议,说道:"天下思汉久矣,因此更始皇帝初立,天下响应,望风而降。而王郎不过是招摇撞骗,聚集起乌合之众,不足挂齿。明公已有二郡,兴义除暴,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。如果不珍惜大好局面,不仅白白丢了河北,而且会惊动关中,自损威信。倘若明公不思进取,执意返回长安,此地军民又怎么会抛家舍业,跟你一起走呢?"大家统一了思想,决心在河北打开一片新天地。刘秀任命邳彤为后大将军,仍领和成郡。

这几位新晋将领虽然籍贯不尽相同,但都是在河北发展并投资入股的,他们就是刘秀阵营三大集团之一的河北集团的雏形,也是实力最为强劲的一派。刘秀审时度势,将采取倚重河北集团的策略,而这也影响到了他的个人生活。

前真定王刘杨被王莽废爵以后,一直伺机恢复自己的势力,因此起兵响应王郎,实则是拥兵自重。还是在他父王刘普生前,就与郡中大姓郭氏结为亲家,刘普的女儿嫁给了郭昌,生有一子一女,儿子叫郭况,女儿叫郭圣通。刘扬具有宗室和豪强的双重身份,因此兵强马壮,拉起了十万人马,在河北一带很有影响力。

刘秀派刘植为说客,前往真定招降刘杨,史书没有记载刘植和刘杨具体谈了什么,最终的结果是,刘扬答应归顺,但有一个条件,必须结成姻亲,这样他才放心。可是刘秀已有妻室,就是留在新野老家的阴丽华,这不是强人所难么?刘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,来检验刘秀与自己绑在一辆战车上的决心。

刘秀犹豫再三,在大家的极力劝说下,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,虽然传出去名声不太好,但那时候三妻四妾也很正常。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,刘杨就不会顺服,甚至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。作为大司马,以及实际上的一方诸侯,现在的刘秀已经不是以前的刘秀了,他不只属于他自己,还要对团队负责。于是他前往真定,迎娶了郭圣通,众人在郭氏庄园中摆下酒宴,刘杨亲自击筑高歌,刘秀则阴晴不定。

不过郭圣通也是大家闺秀,端庄有礼,还真有些母仪天下的风范,跟刘秀倒很般配,两人过起了和睦的夫妻生活。

刘秀率兵扫荡中山、钜鹿一带,然后开始向邯郸进发,其先头部队在柏人遭遇王朗部将李育的部队,初战不利。刘秀收拾散兵,亲自来战,大破李育,迫使其龟缩回城,但柏人未能攻下,刘秀遂转头攻下了附近的广阿(今河北隆尧县东)。在广阿,又有一批优秀人才慕名而来。

前文说耿弇在蓟县与刘秀失散后,往北到昌平(今北京昌平区)与其父耿况会合,极力劝说耿况出兵援助刘秀。而这也是上谷郡长史景丹、功曹寇恂的意见。

景丹字孙卿,冯翊郡栎阳(今陕西西安市阎良区)人,年少时游学长安。王莽时,他被征召为官,因精明强干升迁至朔调郡副贰,后留任长史。

寇恂字子翼,上谷昌平人,深受耿况器重。更始帝即位后,派遣使者巡行幽州,并许诺降者恢复官爵。然而使者到达上谷,在耿况交出印绶后,却没有归还的意思,这显然坏了道上的规矩。寇恂带人前去质问,最后几乎是以胁迫的手段,让使者将印绶归还耿况。

不久王郎的使者又来到上谷,要求耿况发兵。寇恂急忙阻止:"邯郸突起,难以信任,太守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吗?依我看大司马刘秀,是伯升的同胞兄弟,礼贤下士,是个靠谱的主子。"耿况仍然疑虑:"如今邯郸正盛,咱们恐怕难以抗拒。"寇恂说:"上谷兵精粮足,铁骑万余,完全可以选一个好去处。太守若不放心,我可以去渔阳,联合彭宠一起行动。"耿况马上派寇恂前往渔阳郡。

此时的渔阳郡太守彭宠也面临抉择,吴汉正在劝他归顺刘秀。吴汉字子颜,南阳郡宛城人,年少家贫,曾担任过亭长,后来因为宾客犯法逃亡至渔阳。他在渔阳做起了贩马生意,往来幽州一带,结识了不少英雄豪杰。有人向更始帝的使者推荐吴汉,使者很赏识他,就任命他为安乐(今北京顺义区西北)县令。

其实刘秀已经写信给彭宠,劝他早降,而王郎的崛起又使他陷入犹豫之中。吴汉劝他:"渔阳上谷两郡的骑兵,天下闻名,太守何不联合上谷,追随刘公,建功立业?"但是大多数官员摄于王郎的威势,劝彭宠反其道而行之。吴汉不得不使个小手段来达到目的,他在路上见到一个逃难的儒生,给他饭食,让他说说南边的情况。那儒生说刘秀乃人心所归,王郎是个冒牌货云云,吴汉就自己写了一份檄文,假称是刘秀的,然后让儒生拿着去拜见彭宠,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叙述一番,终于说动了彭宠。

英雄所见略同,寇恂不期而至,来到了渔阳,彭宠知其来意后,命吴汉、盖gě延、王梁集合整装待发。盖延字巨卿,渔阳郡要阳(今北京平谷区西北)人,身长八尺,能开三百斤的硬弓,以胆气闻名,在彭宠手下暂代护军。王梁字君严,也是渔阳郡要阳人,本是郡中小吏,后被彭宠任命为狐奴(今北京顺义区东北)县令。

寇恂快马加鞭,返回昌平向耿况复命,他首先袭杀王郎的使者,接收了部队。无巧不成书,耿弇恰于此时到达昌平,耿况遂命耿弇、景丹、寇恂率兵与吴汉、盖延、王梁会师,合计骑兵四千、步兵二千,人数不多,却都是百战精英。他们势如破竹,一路过关斩将,连下二十二城,很快赶上了刘秀。

刘秀正在广阿城中,因为旗号不明,他起初怀疑这支部队是王郎一方的,而吴汉也很机警,他靠近城边大声询问:"这是谁的部队?"城中人答:"是大司马。"当时王郎也任命了大司马,所以吴汉进一步确认:"是哪个大司马?"城中人答:"刘大司马。"

刘秀得报后也亲自登上城头查看,吴汉喊道:"我们是上谷渔阳的兵马,来助刘公。"刘秀没见过吴汉,也进一步确认:"耿弇也来了吗?"耿弇下马拜倒,说出来龙去脉,刘秀随即打开城门,胜利会师。刘秀还不忘开个玩笑:"王郎的将军们总是说要调二郡的兵马来打我,我当时就说我也要调二郡的兵马来打他们,看看,你们这不是来了吗?"

他们是代表耿况、彭宠来的,刘秀还是要讲讲官场上的规矩,遥命耿况、彭宠为大将军,封列侯,任命吴汉、耿弇等为偏将军,仍领本部人马。此时,河北集团已基本成型,以边镇军人为主,因为这个集团是拿绩效说话的,所以出身寒微却善于大兵团作战的吴汉,日后成为这个集团的代表人物。

王郎方面也没闲着,他们主动出击,在内应马宠的协助下,攻克了兵力空虚的信都,扣押了邳彤、李忠的家属,以此要挟二人投降。当时马宠的弟弟在李忠手下担任校尉,李忠把他叫来痛斥一顿,然后斩首示众,大家惊问为何如此,李忠说:"我自断后路,是怕有人生出二心。"邳彤也边哭边说:"为国者不顾其家,刘公恩义深重,我不能只念私情。"这让刘秀大为感动,派任光率兵反攻信都,但因作战不力,无功而返。

就在这关键时刻,传来了一个好消息,更始帝听说河北动荡,派尚书令谢躬、振武将军马武等进攻邯郸。但邯郸城高池深,难以攻取,他们就绕道而行,准备与刘秀会师,正好路过信都。他们作为生力军,士气正盛,干净利落,一鼓作气夺回了信都,邳彤、李忠的家属得以保全。

时来天地皆同力,刘秀突然就成了暴发户,他让将士们饱餐一顿,然后强攻钜鹿(今河北巨鹿县)。没想到钜鹿又是个硬钉子,攻了一个多月都没攻下来,自从昆阳之战以后,大家都学乖了,刘秀顺势来个围点打援,打败了王郎的数万援军。耿纯不失时机地建议,围攻钜鹿徒劳无益,不如用精锐直取邯郸,擒贼先擒王。刘秀采纳了这个建议,率主力南下,进抵邯郸,王郎的部队被分割包围在几座孤城之中。

邯郸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座孤岛,已经岌岌可危,王郎还派出使者叫嚣:"我是成帝的遗腹子,还不快降?"刘秀哈哈大笑,说了一句很霸气的话:"就是真的成帝遗腹子,现在天下也不可能是你的了,何况是个冒牌货!"这是刘秀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表达了问鼎天下的志向,是对敌人的嘲讽,是对部下的鼓励,更是对自己的肯定。

使者自讨没趣,又厚着脸皮请降,想讨个万户侯做做,刘秀当场拒绝:"一户你也别想,留你条命就烧高香吧。"王郎显然接受不了这个无条件投降的声明,决定顽抗到底。

邯郸围城持续了一月左右,王郎众叛亲离,有大臣打开城门,引刘秀军入城。王郎仓皇出逃,被王霸追上杀掉,邯郸政权灰飞烟灭。在王郎宫中搜出了大量文件,其中有河北各地官吏与王郎私通的书信上千封,刘秀却一眼也没看,当着众将的面付之一炬,说:"让那些骑墙派从此心安。"是的,这个桥段是刘秀的原创,曹操只是有样学样。

苦战数月,终于赢得来之不易的胜利,刘秀置酒高会,让将士们一醉方休,但他自己却另有所图。谢躬是刘玄的心腹,说是支援作战,其实是负责监视的,始终是个祸害,刘秀准备在酒宴上除掉谢躬,但谢躬早有防备,因此没有下手。谢躬手下的马武是个将才,英雄惺惺相惜,刘秀决定先把马武拉过来再说,于是他邀请马武单独会面。

马武字子张,南阳郡湖阳人,年轻时为躲避仇人,移居江夏,后来加入了绿林军。他也参加过昆阳之战,跟刘秀也算是故交,两人登高望远,眺望北疆,刘秀突然问道:"我准备把上谷渔阳的兵马交付给你,怎么样啊?"马武推辞说:"在下恐怕难以胜任。"刘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"将军久经沙场,岂能大材小用,与属吏一般。"这表现出了刘秀腹黑的一面,黑话水平见长,实际上是在试探马武的态度。马武躬身一拜,算是默许了。

刘玄对刘秀的崛起感到担忧,他派遣使者册封刘秀为萧王,让他回长安述职。考查当时的地名,安定郡有萧关、沛郡有萧县,而王侯封号一般都有明确的行政区域,萧关只是一个军事隘口,并未设县,因此这个"萧"只能是沛郡的萧县。萧县是刘秀的叔父刘良任职过的地方,刘秀的童年岁月也是在那里度过的,刘玄精心挑选的这个封号,是提醒刘秀不要忘本。

刘秀对回长安述职的要求还没有表态,耿弇就先委婉地提出士卒伤亡,须再调上谷兵力。刘秀明知故问:"王郎已破,河北大致平定,皇帝也在长安,还调兵干什么?"耿弇说:"王郎虽破,但恐怕动乱才刚刚开始,铜马、赤眉贼众千万,圣公毫无办法,迟早要完。使者的话绝对不能听。"耿弇这话显然狂悖,还犯了刘玄的名讳,刘秀正色说道:"不要妄言,小心脑袋!"耿弇表达了对刘秀的忠心,又继续说下去:"本来王莽乱政,人心思汉,因此汉军一起,无不欢欣鼓舞。然而更始帝定都长安以后,大臣专权,贵戚不法,政令不出宫城,官匪一家,百姓失望,可知其必败。明公于昆阳破王莽百万之众,现在又平定河北,更兼赏善罚恶,克己复礼,河北豪杰望风而至。天下之任重大,明公要当仁不让!"这是刘秀的心里话,借耿弇之口说出,他点了点头,嘱咐耿弇不要让别人知道。

几日后刘秀召见使者,说河北盗贼横行,实在是脱不开身啊,就把使者打发走了。刘秀咨询智囊邓禹:"我准备调集幽州众军,你看派谁去合适?"邓禹说:"吴汉文韬武略,善断大事,他最合适。"于是刘秀任命吴汉为大将军,与耿弇一道前往幽州,调集十郡的骑兵。

新任的幽州牧苗曾不听调令,吴汉率领二十名骑兵上门拜访,苗曾见他们势单力薄,放松了警惕,亲自出门迎接,刚要搭话,被吴汉一个冲锋斩于马下。吴汉收服了苗曾的部属,顺利地完成了任务,带领大批部队返回。很多将领猜疑吴汉,说他很有可能拥兵自重,但吴汉回来后,将兵马簿子交还刘秀,分派众将使用。刘秀对大家说:"看看,你们还怀疑吴汉,现在还不是争着要?"这也反映了刘秀用人不疑的一贯立场。

刘秀率领这些精锐部队,在清阳(今河北清河县)一带大破铜马、高湖、重连等农民军,收降十余万人。农民军降将一一封侯,但出于天然的防范心理,他们还是有所保留。刘秀亲率一队轻骑兵,不穿盔甲巡视各营,降将们非常感动,都说:"萧王推心置腹,我等誓死效忠!"这是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,国军一转眼就变成了解放军(笑)。

谢躬盘踞邺城,在他的背后,是朱鲔李轶据守的洛阳,随时可以插手河北。刘秀准备在他们中间的河内钉一根楔子,而河内也是邓禹建议的革命根据地,于是刘秀集合队伍,向河内进发,在这里他又遇到了一位故人。

这位故人就是岑彭,他怎么会出现在河内呢?原来刘縯死后,岑彭归属了朱鲔,被朱鲔举荐为淮阳都尉,后来淮阳守将徭伟作乱,岑彭击败了他,因功升为颍川太守。谁知颍川被别人占据,岑彭无法赴任,只好投奔了同乡河内太守韩歆,更始政权的混乱可见一斑。

韩歆听说刘秀率军前来,准备闭城抗拒,岑彭苦劝不听。结果刘秀大军一到,外强中干的韩歆慌了神,又改变主意开城投降,刘秀大怒,要斩了韩歆。岑彭前来拜见,他说:"赤眉猖獗,更始危在旦夕,四方群雄并起。大王平定河北,是皇天之佑,百姓之福,我受伯升恩惠,误以为报,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。"刘秀接纳了他,他顺势说韩歆是南阳大族,可以任用,从而救了韩歆一命。

河内已定,刘秀再次咨询邓禹:"爱卿曾说,我有河内,就像高祖有关中。但没有萧何的才能,关中又怎能安然,使高祖没有后顾之忧?你为我举荐一位萧何吧。"邓禹说:"寇恂文武双全,又能容人,安定河内非他莫属。"刘秀做出安排,以寇恂为河内太守,主持政务,以冯异为孟津将军,防备洛阳。这个安排很有意思,方案是南阳集团的邓禹提出的,文治是河北集团的寇恂主持的,武备是颍川集团的冯异负责的,刘秀的平衡手策略已经初露端倪。

刘秀在河内站稳脚跟以后,将下一个目标锁定在邺城的谢躬身上,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。这次还是吴汉,他趁谢躬出城对付五校农民军,秘密拜访同在邺城的魏郡太守陈康,鼓动他反水:"我听说聪明的人转危为安,愚蠢的人坐以待毙。如今京都混乱,四方扰攘,萧王所向披靡,你也是亲眼所见。谢躬不自量力,内违萧王,外失人心,你也是亲耳所闻。你与其困守孤城,自取灭亡,还不如开城迎接萧王,转祸为福,这才是上策。"

陈康还有选择的余地吗?并没有。他迅速控制了谢躬的部将和家小,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吴汉和岑彭的部队引入城中。谢躬对此时毫不知情,只带亲随返回邺城,当时岑彭在城中守卫,吴汉在城外埋伏,合力生擒谢躬,为避免夜长梦多,在驿站中将其斩首。河北终于成为刘秀的禁脔。

马武听说谢躬已死,单骑来降,刘秀热情地接待了他,但马武毕竟是更始降将,处处小心谨慎,每逢酒宴,他都很有眼色地起身斟酒劝酒,积极融入新集体。几乎同时到来的,还有另一位英雄。

刘隆字元伯,南阳郡安众(今南阳市西南)人,是安众侯宗室。刘隆的父亲跟随安众侯刘崇起兵反莽,失败后被满门抄斩,他当年未满七岁,因此幸免于难。之后他曾在更始朝廷任职,听说刘秀在河北风生水起,一心投效明主的他,从洛阳渡河,在射犬(今河南野王县)归附了刘秀。

《帝王》

先说赤眉。

赤眉军经颍川攻入河南、南阳二郡后,人心思归,一度面临解散的危机,首领樊崇想不能就这么回山东,他振臂一呼:"弟兄们,跟我上,等到打下那长安城,呼儿嗨哟,一人一个女诸生!"长安的花花世界无疑对流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,更始二年冬,赤眉军再次兵分两路,大举入关。北线绕过重兵驻守的洛阳,取道陆浑关,南线绕过闭门不出的宛城,取道武关,于更始三年(公元25年)正月,在弘农(今河南灵宝市)会师。

面对铺天盖地的赤色洪流,更始各部只顾自保,缺乏统一指挥,屡战屡败,死伤无数。三十万赤眉军攻克函谷关,挺近至华阴一线。有人向樊崇建议:"更始无能,政令不通。现在将军拥兵数十万,直逼长安,却没有尊号,仍是流寇,这是不可能长久的。他们皇帝姓刘,咱们也找个姓刘的,号令天下,谁敢不从?"樊崇欢呼:"先生所言极是啊!"

于是他们在军中物色刘氏宗亲,找到了城阳王刘章的后代七十多人,优中选优,又挑出三位血缘关系最近的,三位候选人当然不可能一人一票民主选举,哪怎么保证公平呢?土办法,抓阄。他们筑土为坛,邀请大小首领来做见证,然后做了三个木简,其中一个写着"上将军"。这是樊崇为了低(zhuang)调(bi),说天子亲自带兵称为上将军,我怀疑应该是"上/将军",他就是没文化装有文化。为了体现长幼有序,三人按年龄大小依次抓阄,刘盆子最小,又是最后一个抓,居然抓到了,这就是天意!

刘盆子同学到底是何方神圣?原来赤眉军在山东时,刘恭、刘茂和刘盆子三兄弟被抓了壮丁,刘恭读过些书,因此在樊崇当初归降刘玄时留了下来,官至侍中,而刘茂和刘盆子仍在赤眉军中。他们被安排在军官刘侠卿的手下,主要工作是放牛。

刘盆子刚刚十五岁,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,这是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年龄。众将倒头便拜,只见他披头散发,破衣光脚,面红流汗,吓得差点哭出声来。刘茂提醒他赶快把木简收好,但刘盆子偏不,他一口咬断木简,跑回刘侠卿身边。但大家已经研究决定了,刘侠卿只好连哄带骗地给他穿靴戴帽,乘坐装饰过的马车,招摇过市。这就是新皇帝,年号建世。

如果有人认为当时只有更始、建世两位皇帝的话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
公孙述依靠蜀郡优越的地理位置,闷声大发财,府库充盈,兵强马壮。他在更始二年的时候,就听从功曹李熊的建议,自立为蜀王,如今更始朝廷已朝不保夕,李熊再次劝进:"如今山东饥荒,人民相食,乱兵所至,遍地焦土。而我们蜀郡沃野千里,农业发达,纺织业闻名天下,物产丰富,又有渔盐铜银、江河漕运之利。北面有汉中,控制褒谷斜谷,东面有巴郡,扼守扞关之险,方圆数千里,士卒可达百万。如此出则进取天下,入则闭关自守,经营汉水可威胁秦川,顺江而下可震慑荆州,这是天赐的雄厚资本。大王声威远播,但名号未定,人心犹豫,应该早正大位,使英雄速来投奔。"

公孙述有点犹豫,问道:"帝王自有天命,我能行吗?"李熊说:"天命无常,能者为之,大王不必迟疑。"公孙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梦见有位神仙对他说:"八厶sī子系,十二为期。"八厶为公,子系为孙,意思是他这皇帝能做十二年,他又跟老婆商量,老婆说:"朝闻道夕可死,十二年快活一时是一时。"公孙述终于下定决心,建号称帝,年号龙兴。

刘秀听说赤眉入关,准备乱中取利,但自己又脱不开身,便命令邓禹率精兵两万向西,进攻河东郡,以此作为夺取关中的跳板。邓禹强攻河东门户箕关,十天后顺利拿下,但河东首府安邑(今山西夏县西北)防守严密,啃了几个月也啃不动。更始部将樊参闻讯后,率兵数万支援安邑,邓禹前往截击,樊参战败身死。随后王匡、成丹等人再次率兵十万,来报一箭之仇,因兵力悬殊,邓禹初战不利,不少将领劝邓禹趁夜撤退,但邓禹深知,一旦军心不稳,不但这两万人要全军覆没,而且还会影响河北的大局。

次日是癸亥日,天干地支都排末尾,是所谓的"六甲穷日",王匡很迷信,就下令停止进攻,这给了邓禹整军再战的机会。王匡又集合安邑守军,倾巢而出,邓禹使用了和刘秀一样的战术,坚壁不出,不断消耗敌人,然后待其士气低落发动反攻,一举击溃十余万大军。王匡等人落荒而逃,邓禹紧追不舍,斩杀河东太守,缴获辎重无数,河东郡不久便尽入囊中。

刘秀亲率大军北上,准备继续征讨铜马、五幡等农民军。更始帝任命的常山郡太守邓晨,带来一千多弓弩手和粮草辎重,南阳郡冠军人杜茂字诸公,南阳郡棘阳人马成字君迁,也不远千里前来追随。刘秀顾不上和姐夫寒暄,立即踏上征途。

吴汉、耿弇为先锋,在元氏(今河北元氏县)大败铜马,然后乘胜追到今河北徐水一带,农民军被迫背水一战,反而将汉军冲散。短兵相接,一片混乱,刘秀不慎落马,退到高高的河岸上,眼看无处可逃,一名骑兵将自己的战马让了出来。刘秀仍然很镇定,他笑着对身后的耿弇说:"差点让贼兵笑话了。"只见耿弇左右骑射,杀出一条血路,使刘秀得以脱险。

但那时没有什么通讯工具,等汉军撤回来,不见刘秀,便以为他已经死了。吴汉站出来激励大家,说:"大家努力!萧王的侄子还在南阳,还怕没有主公吗?况且萧王身负天命,怎么会轻易死了?"等到刘秀返回军营,大家这才放下心来,而农民军也不知汉军虚实,趁夜向北逃去。

刘秀率军尾随追击,在渤海郡的安次县(今河北廊坊市)又斩首数千人,农民军继续逃亡幽州地界。吴汉、耿弇、陈俊、马武等将分进合击,接连在潞县(今北京潞城)、平谷(今河北平谷)大败敌军,基本歼灭了河北大部农民军。

在南部战线上,冯异也在积极扩大战果。他以攻心为上的方式,给洛阳的李轶写信说:"我听说明镜可照形,博古可通今。微子离殷入周,项伯叛楚归汉,周勃废少帝迎文帝,霍光废昌邑立宣帝,这些都是敬畏天命,知兴废存亡,立万世功业的明智之举。即使更始帝坐稳江山,季文你与他关系疏远,岂能长保富贵?如今长安混乱,赤眉兵临,大臣背叛,已是分崩离析,纲纪扫地。萧王甘冒霜雪,经营河北,英雄云集,百姓风靡,上古的圣王也不过如此。你如果能够觉悟,弃暗投明,正当此时,等到大军压境,悔之晚矣。"

李轶当年曾鼎力支持刘秀起义,后来又设计害死刘縯,是个典型的两面派,这正是冯异重点策反他的原因所在。李轶急忙回信说:"我本与萧王共谋大事,早已结成生死之交。现在我守洛阳,将军守孟津,占据天下中枢,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。希望将军能把我的意思上达萧王,我愿意出谋划策,辅国安民。"冯异把书信转给刘秀,因路途遥远,书信传递期间,李轶便不再与冯异为敌。

冯异趁机攻克天井关和上党郡的两座城池,解除了北面的后顾之忧,又在下游渡过黄河,拿下虎牢关以东十三县,在黄河南岸构建了桥头堡。更始军一部前来收复失地,被冯异击退,李轶按照约定,不予救援。刘秀接到书信后,却忘不了李轶杀兄的血海深仇,他回复冯异:"李轶狡诈,反复无常,我要把他的信公之于众。"冯异心想坏了,看来领导并不支持自己的计划,但也无话可说。洛阳的朱鲔得到消息,大怒之下派人刺杀了李轶,然后派苏茂渡河攻击温县。冯异寇恂合兵一处,在城头擂鼓呐喊,诈称刘秀亲至,苏茂军心惊胆战,被一冲而散,伤亡惨重。汉军乘胜追击到洛阳,武装游行绕城一周,洛阳守军如惊弓之鸟,从此大白天都紧闭城门。

捷报传到缓缓南归的刘秀军中,众将见时机成熟,就开始陆续劝进。马武作为降将首先表态:"天下无主,群雄相争,即使圣人再世,以孔子为相,孙子为将,也不一定能够成功。如今大王雄踞河北,虽然谦虚,但不能置社稷宗庙于不顾,覆水难收,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。应当返回蓟县,早定尊号,再议军事。"刘秀故作惊讶:"将军何出此言?当斩!"马武不依不饶地说:"这是我们共同的心声。"刘秀便让马武跟众将交流交流、讨论讨论、研究研究,这算是第一让。

大军走到中山,众将一同上奏:"王莽篡汉,宗庙绝断,豪杰愤怒,生灵涂炭。大王与伯升共举义兵,却被更始占据帝位,他不能奉祀宗庙,致使纲纪败坏,盗贼丛生。大王先战昆阳,莽军崩溃;后征邯郸,河北平定;三分天下有其二,跨州连郡,带甲百万。论武力天下无人敢敌,论文德天下无人可比,帝位不可空悬,天命不可抗拒,还望大王以社稷苍生为念!"刘秀再次拒绝,这算是第二让。

大军走到南平棘,众将再次上奏,刘秀仍然拒绝。耿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:"天下英雄抛家舍业,跟随大王冲锋陷阵,是希望攀龙附凤,以实现自己的抱负。如今大业将成,天人感应,而大王违逆众意,不定尊号,恐怕人心散了,队伍就不好带了。大好局面可就付诸东流了!"刘秀心有所感,便说:"我好好考虑考虑吧。"这算是第三让。

三次推让是例行公事,做完也就差不多了。刘秀到达鄗县(今河北柏乡、高邑一带)后,有人通报说长安时的同学强华来访。强华也不是空手而来的,他发挥专长,带来了祥瑞《赤伏符》:"刘秀发兵捕不道,四夷云集龙斗野,四七之际火为主。"按说这谶语太露骨太拙劣了,但已经顾不得细节了,众将踊跃上奏:"天降符命,人当顺从,相隔万里,不约而同。即使是周武王白鱼入舟,也不过如此。如今上无天子,海内混乱,望大王顺应天命,以慰众心。"冯异也赶往鄗县,加入劝进行列,刘秀见众将没有异议,便对冯异说:"我昨夜梦见乘赤龙上天,醒来心中悸动。"冯异知道他动心了,离席再拜说:"恭贺大王,这就是天人感应!"

于是刘秀筑坛祭天,自然又是谦让一番,无奈天命难违百姓拥戴,即皇帝位,年号建武。不久封拜官职,以邓禹为大司徒,王梁为大司空,吴汉为大司马,景丹为骠骑大将军,耿弇为建威大将军,盖延为虎牙大将军,朱祐为建义大将军,杜茂为大将军等。从这个人事安排上看,刘秀仍然执行了倚重河北集团的策略,南阳集团从中平衡,颍川集团相对边缘化。

多年以后,面对匍匐的群臣,刘秀将会想起李通劝他起兵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李通是刘秀起兵的谋主,之后又娶了刘伯姬,现为更始所封的西平王,刘秀不忘旧情,征召其为卫尉,李通也不避嫌,立即赶到河北。结合刘秀对李轶的态度,可以看出他恩怨分明的性格。刘秀多年没见到小妹了,也顾不上君臣之礼,摆下家宴,共叙亲情。

几个月后,更始帝封的梁王刘永自称天子,一年之内竟有五位皇帝,真所谓不知几人称王,几人称帝。懒散的笔者随手抠了个图:

话说王匡、张卬从河东败退回来,眼看大势已去,跟几个兄弟商量说:"赤眉军已到华阴,不日就到,长安一座孤城,朝不保夕。不如尽取城中财物,返回南阳,与宛王刘赐会合,实在不行,咱们还做山大王去。"他们又去请示刘玄,刘玄大怒,好啊,你们要撂挑子,绝对不行!他强令王匡、陈牧、成丹、赵萌赶往新丰(今陕西临潼县)前线,与李松一道抵挡赤眉军。

留在长安的张卬、廖湛、胡殷、申屠建等,联络暂时依附更始政权的隗嚣,准备劫持刘玄,实施先前的计划。刘玄得到风声,称病不出,反而召张卬等人来见,要先下手为强,但是隗嚣这个狐狸却没有来。刘玄想一网打尽,就让他们在殿外等候,张卬、廖湛、胡殷觉察事情不妙,急忙冲杀出去,申屠建来不及走,被擒住斩首。张卬等人领兵反攻,刘玄大败,仅带随从百余人,逃奔新丰去了。

刘玄此时已经草木皆兵,他怀疑王匡、陈牧、成丹也参与了阴谋,故伎重施,召他们来见。陈牧、成丹先到,傻乎乎地丢了性命,王匡得到消息,急忙领兵返回长安,与张卬合兵一处。李松、赵萌又领兵"勤王",与王匡、张卬在长安混战,连战多日,王匡、张卬退到高陵(今西安市高陵区),刘玄重返长安,这叫一个乱啊。

赤眉军见更始自乱阵脚,便加速挺近,到达高陵后,王匡索性投降,引导赤眉军攻向长安。刘玄派李松出战,李松战败被俘,正好李松的弟弟李泛是城门校尉,赤眉军押着李松相要挟,这时候爹死娘嫁人,谁还顾得上做忠臣,李泛随即打开城门。刘玄单骑出逃,又跑到高陵,真是来回兜圈子。

唯一愿意追随落难天子的,反而是刘盆子的大哥、侍中刘恭,他步行前往高陵,保护刘玄。不久赤眉军发来劝降书,声称刘玄若降,封长沙王,限期二十日。刘玄无奈,派刘恭请降,赤眉军派谢禄受降,刘玄赤裸上身,前往长乐宫拜见刘盆子,献上传国玉玺。但赤眉军并不准备兑现承诺,要杀刘玄,刘恭苦劝不住,大声疾呼:"臣尽力了,只好以死报国!"说着就要拔剑自刎,一来赤眉军敬佩忠义之人,二来刘恭是刘盆子的大哥,于公于私都要给个面子。赤眉军赦免了刘玄,封他为畏威侯,但刘恭坚持严守约定,使刘玄最终被封为长沙王。而刘玄正是西汉长沙王的后裔,也算是落叶归根。

刘秀也得到刘玄落难的消息,为了感念旧主,为了笼络人心,下诏书说:"更始蒙难,朕很怜悯,册封他为淮阳王。有敢伤害者,以大逆论处!"这听起来很感人,实际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刘玄根本就不在他的地界上。不久,张卬和谢禄担心更始余部会胁持刘玄,继续与赤眉军对抗,就斩草除根,将刘玄缢死。可怜刘玄,稀里糊涂当了皇帝,又稀里糊涂当了死鬼,德不配位,必有灾殃,早知如此,还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
赤眉军冲进皇宫,他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,却不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,还不如更始帝。各路带头大哥将刘盆子视若无物,互相争功,这个说:"老子头一个冲进长安,你算个球!"那个说:"进个空城算啥本事,老子打下的华阴。"说着说着动了粗,拔剑乱砍殿上的柱子,嗓门一个比一个大。关中各地的长官听说换了皇帝,都带着贡品参拜新主,结果半路上就被赤眉乱兵给抢了。普通百姓就更不必说了,原本指望过几天太平日子,结果送走了豺狼,又来了猛虎。

到了腊月初八,樊崇让刘盆子坐在大殿上,主持朝贺仪式。只见近臣们都带着武器上殿,座位也没个次序,还没开始行酒,有会写字的忙着临场写贺表,别的不会写字争先恐后地让他帮忙写,三五成群,拉拉扯扯。大司农杨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,破口大骂:"一帮下贱东西,今天君臣叙礼,搞得乱七八糟,如同儿戏,全都该杀!"一石激起千层浪,大殿上演了全武行,又打又骂,外边的士兵们也冲进来,争抢酒肉。禁卫军官带兵冲了进来,一连杀了上百人,才把场面控制住。

刘盆子吓得嚎啕大哭,深藏内宫,不敢出来见人。刘恭见赤眉军烂泥扶不上墙,怕早晚祸及自身,就暗中教刘盆子辞掉帝位。正月初一,又是大贺之期,刘恭出列说:"承蒙各位厚爱,立我弟弟为帝,如今已是第二个年头,可是政局混乱,难以成事。与其白白送死,不如做个老百姓,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。"樊崇脸上挂不住,只好打圆场:"这......这都是我等罪过。"刘恭不依不饶,下面有人急了,气势汹汹:"这是你该管的事吗?"刘恭惶恐,灰溜溜地走了,把刘盆子孤零零地扔在一边。刘盆子解下印绶,叩头哀求:"你们立了皇帝却还要做贼,烧杀抢掠,人心尽失。这都是因为我这个皇帝不称职,不如早早让贤,免得死无葬身之地,大爷大叔们就可怜可怜我吧!"樊崇等人惭愧万分,离席跪拜说:"臣等无状,辜负陛下,从今往后不敢再放纵了。"于是赤眉军各自约束部署,紧守营寨,终于消停了几天,百姓们也陆续返回长安。

可惜狗改不了吃屎,刚过了二十多天,赤眉老爷们又跑出来打草谷了,因为他娘的没粮饷了!他们把宫中的财宝抢个精光,然后一把火烧掉,胁持着刘盆子"战略转移",先向西攻破郿县(今陕西眉县),再转向西北进入安定、北地郡。直到遭遇了一场暴风雪,人马多有冻死,他们才不得不返回长安,活人的东西都抢完了,就打起了死人的主意。

长安周边有从汉高祖到汉平帝的十余座陵墓,里面的陪葬品不可胜计,尤其以汉武帝的茂陵最为奢华,这些东西本是民脂民膏,现在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。刘氏的祖坟就这么被刨开了,金银珠宝不必说,汉代的帝后们用金缕玉衣入殓,所以他们的尸身也遭了殃,有些采取了防腐技术,面目如生,多年没碰过女人的糙汉们欲火难耐,对女尸进行了不可描述的对待。

是该刘秀采取行动的时候了。

虽然统一全国的战争才刚刚开始,但刘秀已经开始招揽士人,占据舆论高地,储备治国人才。他首先想起自己的一位老乡------卓茂。卓茂字子康,南阳郡宛县人,早在汉元帝时,就师从名师,学习诗、礼和历法算术,品学兼优,号称通儒。他得到当时丞相孔光的赏识,出任丞相府史、侍郎,又转为密县(今河南新密市)县令。他在县令任上,以宽仁为本,不盲目追求政绩,很多人嘲笑他没有能力,河南郡派来监察官员调查他,他也不以为意,泰然自若,几年以后,在他的教化下,县里道不拾遗夜不闭户。卓茂因此升迁为大司农属下的京部丞,王莽摄政后,他不愿为官,称病离职,后来刘玄又任命他为侍中祭酒,他见朝政混乱,再次告老还乡。

刘秀派使者寻访卓茂,而卓茂经过几年来的观察,认定刘秀是明主,立即启程,在河阳(今河南孟州市)拜见了这位建武皇帝。卓茂年事已高,刘秀郑重下诏:"前密县县令卓茂,洁身自好,品德高尚,能人所不能。名闻天下之人当受重赏,因此武王灭纣后,封比干之墓,表商容之闾。特此任命卓茂为太傅,封侯两千户,赐手杖车马。"此举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意义非凡,这表明刘秀已经迅速向士大夫集团靠拢。

此时的洛阳孤悬关东,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小岛。刘秀要首先掌控这个天下中枢之地,他派出吴汉、王梁、朱祜、万修、贾复、刘植、坚镡、冯异、祭遵、王霸的超强阵容,率大军渡河围攻洛阳。洛阳守将朱鲔也不是等闲之辈,在这种不利形势下,还能坚守数月,刘秀深思之后,决定派曾经在朱鲔手下任职的岑彭去劝降。

岑彭孤身一人站在城下,与城上的朱鲔搭话。岑彭拱手道:"恩公别来无恙,一别数年,没想到今日对垒阵前。"朱鲔也答道:"君然久违了,数年之间,真是沧海桑田。"岑彭清了清嗓子,进入主题:"我从前在恩公手下效力,后来承蒙推荐官至太守,经常想着报恩。如今赤眉已入长安,更始灭亡,我建武皇帝承接天命,尽有河北之地,百姓归心,豪杰云集,亲率大军,来攻洛阳。大势已去,恩公固守城池又是何苦呢?"

朱鲔也知道死守下去没有意义,但确实也有苦衷,他说:"当年我参与谋害伯升,又劝阻更始帝,不要让萧王北上,自知罪恶深重,所以不敢出降。"岑彭对当年的事情一清二楚,知道不好办,就返回大营请示刘秀。刘秀沉吟片刻,现如今一个完好无缺的洛阳和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,都比个人恩怨重要得多,况且朱鲔也只是各为其主,与李轶不同。他掷地有声地说:"为大事者,不计小怨,朱鲔若能投降,官爵可保。我指河发誓,决不食言!"

岑彭将刘秀的意思转告朱鲔,朱鲔仍然要试探诚意,他从城上缒下绳索,对岑彭说:"你果真有诚意,上来说话。"岑彭没有犹豫,攀着绳索爬了上来,朱鲔终于决定投降,但并不是无条件投降。五天后,朱鲔交代部下说:"你们坚守城池,等我消息,如果我没有回来,你们就撤出洛阳,投奔郾王尹尊。"他说完后把自己捆起来,在岑彭的陪同下拜见刘秀,当面谢罪,刘秀亲自为他解开束缚,好言抚慰,然后放了回去。朱鲔举城投降,洛阳和平解放,刘秀兵不血刃得到东都,皆大欢喜。

刘秀乘着车驾进入洛阳宫中,望着巍峨的宫殿,他想起求学路过的时候,想起做司隶校尉的时候,一幕幕恍如隔世。不久他与郭圣通的第一个儿子刘彊(同强)出生了,而他派傅俊护送的阴丽华也到达了洛阳。别离两载,物是人非,昔日的夫君不但登基称帝,身边还多了一个她不曾相识的女子,而且孩子都有了,阴丽华当时的心境无从推测,刘秀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表,二人相对,难免尴尬,恐怕都会感慨命运无常。

邓禹也在西线取得进展,他渡过黄河,占领了夏阳县(今陕西韩城市),更始一部数万人前来挑战,企图收复失地。邓禹率军迎战,在衙县(今陕西白水县)打败了这支部队,而赤眉军此时也攻入了长安,关中地区一片混乱。百姓听说邓禹爱民如子秋毫无犯,扶老携幼来寻求保护,每天都有上千人,没多久功夫就人山人海,难以统计,干脆就号称百万吧。邓禹也很平易近人,亲自停车慰劳,男女老幼聚拢过来,感激涕零,爱民之声传遍关中。

形势一片大好,将领们大都建议直取长安,但邓禹有自己的考虑,他说:"咱们人数虽多,但未经操练,又有很多老弱妇孺,真正有战斗力的少。现在前方无粮,后勤不继,而赤眉军新入长安,士气正盛,无法与其正面交战。他们这些流寇,不计长远,变化万端,没有稳定的根据地,前些时日还刚刚在上郡、安定抢掠一番。我的意见,不如批亢捣虚,经营上郡、北地、安定三郡,那里地广人稀,粮草充足,可以休养士卒,待机而动。"刘秀也发来书信,给邓禹加油打气:"司徒大人如同尧舜,而赤眉军如同桀纣,长安人心惶惶,无所依附。正应该及时进取,救百姓于水火。"

邓禹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,坚持稳扎稳打,率兵攻打三郡,招兵买马筹集粮草。但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情,初步暴露出邓禹带兵能力的问题。他派冯愔、宗歆二将驻守栒邑(今陕西旬邑县),也不知为何,两人争功,冯愔杀死宗歆,然后反攻邓禹。邓禹没有专征之权,就派使者报告刘秀,于是引出一段奇怪的记载。刘秀问使者:"冯愔跟谁关系好?"使者说:"是护军黄防。"刘秀便说:"他俩貌合神离,黄防早晚要擒拿冯愔。"

刘秀派尚书宗广为特使前往斡旋,一个月后,黄防果然擒拿冯愔,向宗广请罪。这时在内斗中失败的更始将领王匡、胡殷等也来向宗广投降,他们便一道返回洛阳,走到半路,王匡、胡殷反悔了,宗广将他们斩首,而冯愔被押回洛阳后,竟得宽恕,一点事都没有。其中有几个疑点,比如冯愔为何要反叛邓禹,刘秀为何断定黄防会擒拿冯愔,冯愔犯下大罪为何不了了之,王匡降而复叛与此事有关联吗?在现有的文字资料中难以找到答案,待有心人去研究研究吧。

过了来年,邓禹听说赤眉军又去扶风郡打草谷了,终于率兵南下进入已是空城的长安,驻扎在昆明池。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整被赤眉军祸害的诸帝陵寝,斋戒沐浴选择吉日,把西汉十一帝的牌位护送回洛阳。这表明邓禹擅长政治挂帅,时刻把社会舆论和领导的正统地位放在心上,但战局不利使得这些东西失去了意义。

此前汉中王刘嘉的部将延岑,也在关中活动,他多次打败赤眉军,在蓝田一带自立门户。蓝田距离长安不远,邓禹准备拔掉这颗钉子,两军激战后,邓禹没占到便宜,只好退回长安。不久刘嘉势穷来降,这本来是好事,却也闹出了乱子,刘嘉的国相李宝傲慢无礼,邓禹恼羞成怒杀了他,李宝的弟弟挟众报复,又攻杀了邓禹的部将。

由于屡战不胜,加上内部矛盾,使邓禹的威信受损,不少人悄悄离他而去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赤眉军吃干抹净后,回师长安,邓禹猝不及防,大败后退回高陵,粮草用尽,士兵们只能用果菜充饥。刘秀意识到统军作战非邓禹所长,下旨召他回京,邓禹过意不去,不想无功而返,率领残兵败将又在关中坚持了一年左右,仍然毫无建树。

刘秀不得不考虑临阵换将,该换谁呢?起初派邓禹西征,就是要平分秋色,防止河北集团过度膨胀,现在急需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接替邓禹,当然也不能在河北人中选。这时颍川集团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,虽然处于边缘地位,但不失为一个重要的砝码。刘秀用冯异接替邓禹,并亲自送到黄河边,赐个玉具装饰的宝剑,语重心长地嘱咐道:"关中连遭王莽、更始之乱,又受赤眉、延岑之祸,百姓涂炭,无所依存。此次出征不只攻城略地,更要安抚民心,众将虽然英勇善战,但有纵兵抢掠的毛病。爱卿一向治军严格,要继续发扬,不能扰乱地方。"

冯异跪地顿首,谨遵圣命,率兵向西进发,严格执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。刚到弘农,当地的盗贼头目十余人,闻风率众来降,冯异得以顺利进入函谷关。冯异进抵重镇华阴,与赤眉军遭遇,鏖战两月有余,迫降两千多人,开始慢慢扭转战局。

前面我们说,更始败亡后,梁王刘永自称天子,他攻城略地,势力北至黄河,南至淮阳、汝南,以苏茂为大司马、周建为将军,又封琅琊的张步为齐王、东海的董宪为海西王。

建武二年(公元26年)四月,刘秀派虎牙将军盖延与马武、刘隆、马成、王霸进攻睢阳,刘永闭门不出。正值麦收时节,盖延军白天抢收麦子,晚上袭击城池,搞得刘永心惊胆战,落荒而逃,盖延追击大破其军。刘永弃军逃走,跑到虞县(今河南虞城县),虞县反水,刘永又跑到谯县(今安徽亳州市)。苏茂周建率军来援,反攻盖延,双方在沛县以西决战,盖延大获全胜,苏茂退守广乐(今河南虞城县西北),刘永和周建退守湖陵(今山东微山县境内),战局暂时告一段落。

这年夏天,故人王常举家来降,王常字颜卿,颍川郡舞阳人,是下江兵的首领之一,也是促成与刘縯联合的重要推手。他虽然出身绿林,但是深明大义,不仅在宛城主张拥立刘縯,又在昆阳积极配合刘秀,算是君子之交。刘玄封他为邓王、行南阳太守事,镇守关东,如今刘玄已死,他做到了仁至义尽,终于下定决心投靠刘秀。

刘秀的团队建设基本完成,后来汉明帝亲封的"云台二十八将"也已全部集齐,可以召唤神龙了。二十八将人员众多,不好识记,存在感也有很大差别,为方便讲述,笔者将其做一个简单的概括。仍然以三大集团来定位,这三大集团不唯籍贯论,而是以其活动的主要区域为准:

河北集团:吴汉、耿弇、寇恂、景丹、盖延、耿纯、王梁、任光、李忠、邳彤、万修、刘植。

南阳集团:邓禹、朱祜、岑彭、刘隆、贾复、杜茂、陈俊、马武、马成(存疑)。

颍川集团:冯异、祭遵、铫期、臧宫、坚镡、王霸、傅俊。

此外还有四大恩臣:王常、李通、卓茂、窦融(容后再讲)。

河北集团人多势众,兵强马壮,以河北军人为主,是刘秀争夺天下主要倚仗的力量。以吴汉为例,作风强悍、质朴少文,擅长大兵团作战,刘秀称赞他"隐若一敌国矣",但他的缺点是残忍好杀。

南阳集团同乡本郡,亲密无间,以南阳豪强为主,是刘秀实际上的核心团队。以邓禹为例,身兼同乡、同学、姻亲三层关系,刘秀对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,但他的缺点是军事素养不行(实力不足)。

颍川集团善始善终,不离不弃,以颍川官吏为主,是刘秀初到河北时的重要帮手。以冯异为例,他处处照顾刘秀的衣食住行、心思情绪,刘秀也将他引为知己,而他也从不争功,被称为"大树将军"。

《内忧》

虽然刘秀手下人才济济,猛将如云,谋士如雨,羡煞旁人,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。仅在建武二年(公元26年),就发生了多次内讧事件,显露出刘秀团队并非铁板一块,以三大集团为基础的各路神仙龃龉不断。

一、彭宠事件

彭宠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,在此做一下简单介绍。彭宠字伯通,南阳郡宛城人,他的父亲彭宏,曾在汉哀帝时任渔阳太守,在边境上很有威望。王莽摄政以后,彭宏不愿同流合污,因此被害。

彭宠在年轻时做过郡吏,地皇年间又做大司空的属官,曾跟随王邑的大军东征,刚走到洛阳,听说自己的弟弟加入了汉军,他害怕被牵连,跟吴汉一起逃奔到渔阳去,投靠父亲的门生故吏去了。这一决定可谓是巧妙地钻过历史车轮的缝隙,既避免了在昆阳之战中化作炮灰,又因缘际会成为一方诸侯。

不久更始帝即位,派遣使者巡抚幽州,给予其任命太守以下官员的权力。使者到了渔阳以后,见到彭宠和吴汉两位老乡,两眼泪汪汪,又考虑到彭宠在郡里的人脉关系,当即任命彭宠为偏将军,行渔阳太守事。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复述了,彭宠联合上谷郡的耿况,派吴汉、盖延、王梁出兵援助刘秀。

彭宠与耿况"从龙"的情形相似,但他俩的态度却有明显不同。耿况为人忠厚,又加上儿子耿弇就在刘秀身边,不说死心塌地,至少也是老老实实。而彭宠从一开始就三心二意,若不是吴汉使了个小手段,促成此事,恐怕他会倒向王郎一边,那河北的形势就是另一番景象了。

当刘秀重整旗鼓,北上追击铜马农民军时,彭宠前来拜见,他自恃有功,趾高气扬。刘秀军务繁忙,可能礼节粗疏了一些,彭宠就觉得自己"失宠"了,你不爱我了,你不爱我了!饭也吃不下,酒也喝不好。刘秀觉察出来,就问新任的幽州牧朱浮这是怎么回事。

朱浮字叔元,沛郡萧县人,从籍贯上可以猜测,他可能是刘良任萧县令时的部属或故友。他在刘秀手下做过主簿、偏将军,参与攻破邯郸的战斗,之后吴汉袭杀前幽州牧苗曾,职位空缺,刘秀就任命朱浮为大将军、幽州牧。由于此前朱浮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,我们可以大胆推断,这个任命状,是因为他与刘秀的亲密关系。我们知道,不讲能力讲关系,往往容易出大事,朱浮可以说是彭宠事件的重要诱发因素。

朱浮这个人性格急躁,自以为是,而且还有点毒舌。刘秀问他的时候,他脱口而出:"当初他派吴汉来的时候,陛下赐给他宝剑,称为北道主人,他当然自我感觉良好,觉得陛下怎么着也要和他双手紧握,坐在一起谈笑风生。现在没有如他的意,所以不满。"他还不忘添油加醋:"话说王莽做宰衡的时候,甄丰经常被夜半召见,深得宠信,后来王莽篡位,渐渐疏远,甄丰心中不平,最终被杀。彭宠就是甄丰一样的人。"

刘秀听完哈哈大笑,觉得他是小题大做,便没有放在心上,这一疏忽在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险些酿成大祸。

彭宠返回渔阳后,越想越气,吴汉、王梁原先是他手下的人,现在位列三公,而自己还是原地踏步,心里很不平衡,他暗自嗟叹:"我的功劳应当封王,难道陛下忘了我了?"人心里不平衡的时候,最怕刺激,一受刺激就容易爆发,而与他共事的朱浮恰恰就是个刺儿头。

朱浮到任后,求治心切,遍访州里的名士大儒、旧官故吏,一一揽入幕府,并支出钱粮,供养他们的家人。具体办事的彭宠就不愿意了,你这饱汉不知饿汉饥呀,现在天下未定,正是用兵之际,养这么多闲人,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吗?他拒不执行朱浮的命令,朱浮想我新官上任三把火,你说不办就不办,立即发文把彭宠怒斥一番。文书措辞很严厉,估计还有"你个丘八懂个屁"之类的话,彭宠看完气得咬牙切齿,把文书撕个粉碎。

紧接着朱浮又上书告彭宠的刁状,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,贪污受贿,杀伤人命,囤积粮草,图谋不轨,公心私德全没有,就是一个烂人。一次两次刘秀不信,可是次数多了,他也渐渐生出疑心,下诏让彭宠来洛阳问话。彭宠早有不满,心想这是要双规我呀,怕是有去无回,就要求和朱浮一道赴京,当面对质,又跟吴汉、王梁大吐苦水。刘秀贵为天子,诏书哪有讨价还价的,而且私自结交大臣也犯忌讳,他坚决驳回了彭宠的请求。

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彭宠的妻子也是刚烈之人,她说:"咱们渔阳兵强马壮,不用看谁脸色,就不去能怎么着!"彭宠又找部下商议,这些多年的老同事,也都看不惯朱浮,一致通过干他丫的。彭宠怒发冲冠,拍案而起,立即发兵围攻朱浮。刘秀急派在洛阳做人质的彭宠堂弟彭子后(字兰卿)前往说和,劝说未果反而被留在渔阳。

朱浮兵微将寡,又是客场作战,急忙向洛阳求援,他原本希望刘秀亲自带兵平叛,但刘秀只派了游击将军邓隆前往。原因也很简单,此时刘秀正在东、西、南三面作战,根本腾不出兵力来。邓隆也太不给力,他到达渔阳后,没有第一时间与朱浮会合,相距一百多里,根本无法相互支援,反而大言不惭地上书说数日之间即可取胜,刘秀心里咯噔一下,说:"邓隆必败无疑,不信走着瞧。"

果然,彭宠也是久经战阵的人,他打探到邓隆的位置后,决定先发制人各个击破,以一万兵力与邓隆正面对峙,又派两千骑兵绕到背后突袭,大败邓隆军。朱浮鞭长莫及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友军覆亡。由于一系列失误,彭宠事件迁延日久,前后将近四年,鉴于这种情况,我们暂且跳过,先说别的事儿。

二、刘杨事件

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当年真定王刘杨以结亲为条件,加入刘秀阵营,他在婚宴上击缶高歌,唱着流行歌曲:"上邪,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;冬雷震震,夏雨雪;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"他不仅是在歌颂"爱情",也是在歌颂他和刘秀的"友情",可是刘秀打心眼里对这场政治婚姻不感冒,你我不过是互相利用,这么肉麻,怪恶心的。

刘杨出兵出粮,有力支持了刘秀的大业,他当然也想有回报,虽说已经是王了,封无可封,但多赐个郡,那怕多赐个县,也能小激动一下。刘秀却毫无表示,或许是因为戎马倥偬,没时间管这些小事,但刘杨可不这么想,他觉得是怠慢他。更让刘杨疑惑的是,郭圣通所生的刘强都快一岁了,皇后和太子却迟迟未立。一来而去,隔阂益深。

刘杨心想以老子的实力,完全可以自己单干,便和几个兄弟商量谋反的事。刘秀的情报工作做得好,他得到消息后,深知刘杨的能量比彭宠大多了,处理不当会出大乱子。他决定对刘杨实施斩首行动,应该派谁去呢?这种事吴汉擅长,但此刻吴汉正在前线,况且事不过三,再用就不灵了。他最后选中了耿纯,耿纯是河北望族,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戒心,而且曾经一把火烧了自家庄园,有一股子狠劲儿。

耿纯假装持节巡视州郡,到达真定后,在驿站中召刘杨前来。刘杨称病不愿意来,想让耿纯去见他。耿纯当然不会去,他答复说:"我奉圣命召见王侯,按君臣大礼,您还是亲自过来吧。"刘杨没法反驳,又想自己拥兵数万,而耿纯不过随从百人而已,料也无妨,就让兄弟们带一支部队停在门外,自己进来拜见。耿纯和颜悦色,礼敬一番,让刘杨完全放松了警惕,又邀请他的几个兄弟一起进来;然后关门打狗,将刘杨兄弟尽数斩杀,提着他们的首级走出门外,宣布罪状,竟无人敢动。

耿纯回来复命后,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,难以在朝堂立足,就请示说:"臣本是官宦之家,幸遇大汉复兴,圣君当朝,拜将封侯,已遂心愿。天下大致已定,臣愿做一郡太守,为陛下效力。"刘秀笑着答应了,任命他为东郡太守。耿纯到任后,一面调兵遣将平定周边,一面抑强扶弱发展生产,郡内大治。

刘秀也知道河北皇族不好惹,为稳定人心,他续封刘杨的儿子为王,并且在这年六月,正式册封郭圣通为皇后,刘强为太子,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。

三、邓奉事件

后两次事件都发生在南线战场上。易手后的洛阳仍然是一座孤城,在黄河以南形成了一个危险的突出部,更始旧部盘踞在附近的南阳、颍川,蠢蠢欲动,而这两个地方也是两大集团的发祥地,政治意义也很重大,因此刘秀决定南征。

他召开御前军事会议,把写好的檄文掷在地上,高声问道:"郾城之敌最强,宛城之敌次之,谁愿去打郾城?"贾复自告奋勇说:"我去!"刘秀大笑,命贾复攻颍川,吴汉攻南阳,克日启程。

吴汉与坚镡、万修率军南下,迅速向南阳挺进,连克宛城、涅阳、郦县、穰城、新野等地,又在新野以南击败南郡的秦丰一部,可谓节节胜利。但吴汉的老毛病又犯了,他纵容部下掠夺乡民,搞得民怨沸腾,对新野的破坏尤其严重。好巧不巧,破虏将军邓奉(新野邓氏)正好回乡探亲,见此情景,不由得怒火冲天:"这些河北汉,欺负到老子头上了!"他聚起宗族乡民,反攻吴汉,尽获粮草辎重,屯据淯阳。

吴汉被迫撤退,万修病死军中,坚镡困守宛城,邓奉趁机攻城略地,控制了南阳郡大部。按说到此,他的报复目的已经达到,应该上书弹劾吴汉,为自己辩白,但他并没有。如果不是河北集团和南阳集团矛盾重重,刘秀又不得不倚重河北,他断不会出此昏招,选择继续对抗。邓奉联合延岑、董欣、秦丰等势力,互通声气,震惊朝野。

想必刘秀头都大了,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,你们倒自己火并了。虽然错在吴汉,但邓奉选择背叛,使南阳又陷入兵火之中,岂止是失去理智,简直是大逆不道。十一月,刘秀派征南大将军岑彭,与朱祜、贾复、耿弇、王常等将,率军讨伐邓奉。岑彭猛攻堵乡(今河南方城县),这里是南阳门户,至关重要,邓奉与董欣合兵一处,激烈对抗,双方相持不下,连战数月。

四、贾寇事件

贾寇事件是指贾复与寇恂的冲突,与邓奉事件几乎是同时发生的。贾复与阴识、刘植率军攻克颍川后,转兵汝南,刘秀改任寇恂为颍川太守,署理郡务。贾复的部将在颍川杀人,寇恂执法如山,将其斩首弃市。战争时期,法纪不严,往常这些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没有这么较真,再加上两大集团的固有矛盾,贾复很生气,后果很严重。

贾复回师颍川时,发狠话说:"我跟寇恂官职并列,现在被他羞辱,有仇不报非君子,我见寇恂,一定要亲手杀了他!"好在寇恂是个明白人,故意躲着贾复,手下不忿,说愿带剑护卫,以防不测。寇恂说:"不。当年蔺相如不怕秦王,却躲着廉颇,是为国事。古人尚且如此,我怎么能忘记?"他还下令各县沿途欢迎贾复,酒肉双份,吃喝管够,自己称病不露面。贾复余怒未消,还吵着嚷着要找寇恂算账,结果将士们都喝得酩酊大醉,只好作罢。

寇恂担心贾复不肯罢休,就上报刘秀,刘秀对邓奉事件心有余悸,决定亲自出面调解。他先召贾复,晓以大义:"君文啊,你我同乡,又自相知,都是少读诗书,长从军旅。破虏将军是我的原职,执金吾是我年少所愿,我让君文来做,就是待你如己。如今大敌当前,切不可意气用事,再说寇恂也是秉公办事。"贾复叹气说:"臣岂不知这些道理,只是河北人太过强势,心中不服而已。既然陛下这么说了,臣照做就是。"

刘秀又召寇恂,寇恂进殿,发现贾复已经在座,就准备转身离开,刘秀叫住了他说:"如今天下未定,二虎相争必有一伤,朕特来解斗。"寇恂自不必说,贾复也是读书人,通情达理,二人并席而坐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总算是有惊无险,尘埃落定,可以长舒一口气了。

不过这一年对于舂陵宗室来说,却是一次团结的大会、胜利的大会。更始灭亡后,长安诸刘投奔洛阳,其中就有国三老刘良、定陶王刘祉,刘秀封刘良为广阳王(后为赵王),刘祉为城阳王;又封大哥的两个儿子刘章为太原王(后为齐王),刘兴为鲁王;宛王刘赐带着更始帝的儿子来降,封为慎侯,汉中王刘嘉已降邓禹,封为顺阳侯,刘顺不久也到达洛阳,封为成武侯,刘歙刘终父子一同来降,分别封为泗水王和淄川王。刘歙、刘终为何在远亲中爵位高出,也是一个不解之谜,我只能猜测因为刘歙是长辈,而刘终则在湖阳一战中有功。

时间转眼到了建武三年(公元27年),西线方面终于取得了进展。

刘秀任命冯异为征西大将军,统一指挥汉军各部,邓禹、邓弘引军东撤,与冯异会师。邓禹建议再攻赤眉,冯异说:"我与赤眉相持日久,虽有小胜,但其兵力尚多,难以速战速决。陛下命众将屯兵渑池,阻其归路,我从西边驱赶,两面夹击,万无一失。"邓禹自恃亲贵,不听劝告,命邓弘出击,大战数日,赤眉军佯装败退,把辎重车装上沙土,上面覆盖一层豆子,丢弃在战场上。邓弘军多少天没吃饱饭了,眼睛都绿了,冲上去抢食,赤眉军趁机反攻,弘军大乱。邓禹、冯异率兵救援,逼退赤眉军,冯异又提出师老兵疲,不如暂避。

邓禹还是不听,次日再次出击,被赤眉军打败,死伤惨重。邓禹只带着二十四名骑兵突围,向东逃去,一直逃到宜阳(今河南宜阳县),他也觉得没脸交差,交出了大司徒和梁侯的印绶,刘秀抚慰一番,归还了梁侯之印,但从此很少再让邓禹带兵。

冯异则弃马登上回溪边的高坡,缓缓返回大营,他收拢散卒,又聚起数万人,坚壁清野,休整队伍。待时机成熟,他写下战书,与赤眉军约期决战,暗中派一支部队换上赤眉军的衣服,埋伏在道路两旁。到了约定日期,赤眉军发起进攻,冯异以小股部队迎击,赤眉军见汉军势弱,就倾巢而出。双方激战至午后,人困马乏,只听几声号角响起,伏兵突然冲了出来,杀声震天,赤眉军分不清敌我,阵脚大乱。冯异紧追不舍,在崤山大破赤眉,收降八万多人,余部继续向东逃窜。

刘秀下书褒奖:"垂翅回溪,奋翼渑池,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"他亲率大军至宜阳,摆开阵势,命大司马吴汉在前,自领中军,骁骑营和武卫营分列左右,旌旗猎猎,衣甲鲜明。赤眉军震惊,知道无处可逃,当年揭竿起义就是为了讨条活路,今天也不愿送死,最终选择了投降。

刘盆子与二十多名首领,捧着传国玉玺,赤裸上身,阵前请降,上缴的兵器盔甲堆成了一座小山。刘秀先让他们饱餐一顿,然后陈兵洛水,亲自查看,先问刘盆子:"你自知死罪吗?"刘盆子答道:"臣罪该万死,但庆幸陛下赦免了我。"刘秀笑道:"你小子真滑头,刘家果然没有傻子。"又问各路首领:"你们真心投降,不反悔吗?"识文断字的伪丞相徐宣从容应答:"我等君臣刚出长安东门,就商议归降圣主,但百姓可坐享其成,不可与谋国事,所以不说。今日请降,就像逃离虎口,归依慈母,欢欣鼓舞,绝不反悔。"刘秀称赞他说:"爱卿真是铁骨铮铮,庸众中的佼佼者。"

刘盆子后来被任命为赵王刘良的郎中,又赐荥阳地产,坐食租税。赤眉首领被全部赦免,安置在洛阳居住,每人赐宅一座,良田二顷。几个月后,樊崇等人密谋反叛,召集旧部东山再起,事败被杀,赤眉军从此彻底退出历史舞台。更始之初,南阳曾有童谣"谐不谐,在赤眉;得不得,在河北。"如今童谣应验,统一大业又进一步。

赤眉军虽降,但关中匪患仍然很严重,延岑等人各据城池,自称将军,多者数万人,少者数千人,往来混战。冯异且战且行,屯兵长安城外的上林苑中,这有两方面的考虑,一是以上林苑的复杂地形灵活用兵,二是以上林苑的山林物产补充军需,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。延岑自称武安王,纠集其他匪军,大举进攻冯异,反被冯异击败。延岑逃奔析县,被早降刘秀的邓晔于匡击败,又窜入南阳郡,他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,此后还要与刘秀对抗到底。

冯异的处境也很艰难,粮草不继,士兵们只好采集上林苑中的水果野菜充饥。刘秀知道他的难处,就命新任右扶风太守带着兵马钱粮前往接济,冯异得以再接再厉,不从者攻灭,归降者有赏,遣散叛军各安本业,威震关中。此后除了一些叛军投奔公孙述外,关中已全境解放。

东线方面几经波折战事再起。

先是刘秀派遣大司徒伏湛的儿子伏隆为使节,出使青徐二州,拜张步为东莱太守。刘永听说这个消息,马上派人赶赴剧县,宣布立张步为齐王,张步扣押了伏隆。伏隆秘密上书,请朝廷早日出兵,不必顾虑自己,并将父母兄弟托付给刘秀,刘秀流着眼泪把上书给伏湛看,说伏隆可比苏武。张步最终杀了伏隆,倒向刘永一方。

不久睢阳发生叛乱,又把刘永迎回来了。刘秀急遣吴汉前往支援盖延,两人做了分工,盖延包围睢阳,吴汉包围广乐。刘永部将周建得报,集结了十万多人试图解围,吴汉初战不利,不慎坠马磕伤了膝盖,不得不回营休养,周建得以进入广乐城。众将不无担忧地对吴汉说:"大敌当前,主将受伤,恐怕会影响士气。"吴汉奋然而起,拿绷带简单缠了缠膝盖,下令杀牛犒军,并发表了重要讲话:"同志们。叛军虽多,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,撤退转进其疾如风,迂回包抄其徐如林,烧杀劫夺侵略如火,友军有难不动如山。这正是我们封侯之日,大家努力!"

次日,苏茂、周建主动出击,对吴汉大营进行了反包围。吴汉手持长戟,登高一呼:"闻鼓而进,后至者斩!"只听得鼓声雷动,吴汉军一拥而出,把叛军冲得人仰马翻,广乐城被一举拿下,苏茂、周建逃奔湖陵。吴汉没有冒险追击,回师与盖延围困睢阳,一直围了一百多天,城中粮尽,刘永只能突围,盖延故技重施,追亡逐北。刘永在逃跑途中被部将所杀,其弟刘防开睢阳城请降,苏茂、周建见势不妙,拥立刘永之子刘纡为梁王,转移到垂惠城(今安徽蒙城县北),继续负隅顽抗。

南线方面仍然处于胶着状态。

岑彭所部多是南阳兵卒,本来刘秀考虑这样可以减少阻力,但适得其反,反而放不开手脚厮杀。汉军"堵"在堵乡毫无进展,朱祜在一次作战中还被俘虏,刘秀终于怒了,他决定御驾亲征。建武三年四月,刘秀到达叶县(今河南叶县旧县乡),遇到董欣的小股部队,遂亲自下达作战命令,岑彭奋勇出击,取得了胜利。刘秀驾临堵乡前线,根本不用打,邓奉军心大乱,不战而逃,连夜退回淯阳城。岑彭等将乘胜追击,董欣投降,淯阳也被攻下。

邓奉又撤退到小长安,安营扎寨,心情复杂地等到刘秀出现在面前。刘秀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,小长安,这是他的伤心地,也是他凤凰涅槃的地方,在这里,他的婶子、二哥、二姐、两个堂弟、三个侄女和数十名宗族死难,如今却又要自相残杀。开弓没有回头箭,刘秀下令进攻,毕竟实力悬殊,邓奉支持不住,就让被俘的朱祜出营请降。刘秀考虑到邓奉是邓禹的侄子,而且是吴汉有错在先,就准备赦免他。诸将默然不语,岑彭和耿弇表态说:"邓奉叛逆忘恩,致使干戈再起,贾复负伤,朱祜被俘。而陛下亲征以后,他不知悔改,坚持顽抗,直到穷途末路才投降。如果不杀,不足以惩戒后来者。"

耿弇的态度足以代表河北的意见,而岑彭所持也是正论,看来为了实现两大集团目前的和解,也只有大义灭亲了。接着耿弇分兵进攻窜入南阳郡的延岑,双方在穰县(今河南邓州市)激战,耿弇斩首三千,取得胜利,延岑又逃入南郡,投奔秦丰去了。

南阳光复,南下的道路被打通,刘秀命岑彭、傅俊、臧宫继续前进,征讨南郡的秦丰。秦丰率军在邓县(大致在今河南邓州市以南)据守,使岑彭被阻数月。刘秀下诏责怪岑彭,要知道这种情况很少发生,很可能是对邓奉之事耿耿于怀,心情不好。岑彭不得不速战速决,来了一着声西击东,他在夜里向士兵宣布,第二天一早前往攻打山都县(今湖北老河口市南),却又故意把俘虏"看丢了",送去了假情报。

秦丰信以为真,率领主力向西转移,岑彭趁机强渡汉江,在阿头山(今湖北襄阳市境内)击败秦丰军一部,又从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伐木开道,直逼秦丰的老巢黎丘(今湖北宜城市西北)。秦丰闻讯大惊,急忙率军回援,岑彭依山为营,以逸待劳,大败敌军。秦丰逃回黎丘,龟缩不出,树倒猢狲散,伪相赵京率部投降,加入包围黎丘的行列。

附近夷陵(今宜昌市夷陵区)的军阀田戎慑于汉军威力,准备投降,他的大舅子辛臣劝阻说:"如今群雄并起,各据地方,洛阳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,不如静观其变。"田戎无奈地说:"以秦丰之强,尚且被岑彭所围,何况我呢?还是降了吧。"他溯流而上,亲往归降,让辛臣留守后方。谁知这个大舅子不是东西,为了邀功请赏,偷走了田戎的珍宝,抄近路先降了岑彭,然后假模假样地给田戎写信说:"妹夫啊。岑将军已经封我为五千户侯,虚位以待,你也赶紧来吧。"田戎既惊又怕,担心辛臣出卖他,又听后方来人说辛臣的龌蹉事,更加猜疑,降而复叛。岑彭出兵截击,田戎失利后返回夷陵。

岑彭大胆穿插迂回,把大量敌人甩在身后,有利也有弊,他们随时可能威胁汉军的补给线,因此刘秀命朱祜、祭遵向岑彭所部靠拢,并沿途扫清余敌。这些余敌之中,又看到了延岑的身影,原来他逃入南郡后,秦丰越看这小子越顺眼,甚至把女儿嫁给了他,让他率兵驻守邓县附近的东阳聚。朱祜、祭遵连克邓县、东阳,延岑拔腿就跑回老丈人那里去了。

这样我们才能理解,为什么刘秀没有亲赴河北救援朱浮,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。建武三年,朱浮被彭宠围困在蓟县,动弹不得,上谷郡的耿况派兵解围,彭宠又想拉他下水,但耿况严词拒绝,杀了使者。不久涿郡太守张丰迷信术士所言,那术士说张丰当为天子,还用五彩布囊裹了一块石头挂在他的手肘上,说石头里有玉玺,张丰这个逗比真信了,自称"无上大将军",并与彭宠联合。彭宠得此强援,不觉飘飘然起来,自称燕王,信心满满。

朱浮着了慌,急忙上书:"昔日楚庄王因为宋国杀其使节,投袂而起发兵攻宋;信陵君顾及朋友危难之情,窃符救赵冒犯强秦。庄王为争强而发愤,公子以一言而立信。如今彭宠背叛,张丰造反,臣以为陛下必定放下其它事情,迅速消灭他们,可是经年累月,杳无音信。看着围城不救,放着逆贼不讨,臣实在是心中疑惑。当年高祖皇帝,在天下统一后仍然亲征,未尝养尊处优。陛下大业未成,却图安逸,不愿北伐,百姓遑遑不安,幽冀二州又如何保守!秋天庄稼刚熟,又被彭宠抢走,战事连年,将士疲劳,盔甲都生了虱子,弓弩都拉不上弦。全军上下,只能仰望陛下救命之恩了。"

这封上书引经据典,夸张煽情,却毫无逻辑,甚至还有些抱怨领导的意味,刘秀看完后苦笑不得,回诏给他:"往年赤眉军在长安肆虐,朕料定他们粮尽必然向东逃窜,果真应验。彭宠等辈,成不了大气候,早晚必有内乱。如今军资不足,等明年麦收时再说吧。"

这年十月,刘秀忙里偷闲,回了老家一趟。车驾急急又缓缓地抵达舂陵,急的是想看阔别多年的家乡,缓的是怕物是人非触情伤情。他备下火烛祭品,祭拜了自家墓园祠堂,在祖宗面前无非慎终追远,而在草草埋葬的母亲、婶子、大哥、二哥、二姐、堂弟、侄女的坟墓前,刘秀终于忍不住哀伤,豆大的泪珠翻滚而出,但因群臣在侧,他没有哭出声,以免影响士气。他步行回到旧宅,因为全家已迁到洛阳居住,这里空无一人。侍从们洒扫庭院,铺案设席,邀请乡里父老赴宴,刘秀斟满酒浆,动情地说:"此土此水,生我养我。若非王莽无能,天下大乱,我也不会起兵复汉;若非乡亲父老,鼎力支持,我也不会走到今天。一杯薄酒,聊表敬意。"悲欢离合都在酒里,兴尽而散。

年末,传来了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。

好消息来自陇西的隗嚣:隗嚣早在邓禹西征时就出兵支援,被邓禹任命为西州大将军,后来冯异西征,他又给予配合。如今隗嚣遣使上奏,刘秀清楚他的份量,喜出望外,称他的字季孟,不用君臣之礼,以示厚慰。

坏消息来自庐江的李宪:李宪在庐江郡自称天子,设置百官,拥有九座城池,部众达十余万人。

而事后证明,这个好消息其实是坏消息,这个坏消息其实是好消息。

《关东》

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,刘秀的征途是泰山东海。由于邓奉事件的影响,在接下来的几年里,他在关东各个战场上巡视,一为督战,二为调和众将。

当然刘秀还不忘给邓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,使他不至于在众将面前抬不起头来。这次还是老对手延岑,他见老丈人秦丰已是秋后的蚂蚱,就悄悄北上,穿过汉军的空隙重新进入南阳郡。改任右将军的邓禹,率领和延岑交过手的邓晔、于匡二位副将前往截击,仇人见面分外眼红,两军在邓县相遇,邓禹奋力击退延岑,追击到武当山,延岑大败,发动逃遁技能,又跑回汉中去了。

刘秀则启程北上,再赴河北,以稳定战略大后方。在此补充一句,自从阴丽华被接到洛阳后,刘秀几乎每次出行都会带上她,这次也不例外。鉴于阴丽华已有孕在身,所以刘秀带上她可能不是为了寻欢作乐,而是为了保护她。一路上阴丽华就感觉不适,妊娠反应强烈,走到元氏县(今元氏县),终于分娩,生下了一个男孩,刘秀的心情是阳光灿烂,就给这个儿子起名叫刘阳。

在銮驾前方,是征虏将军祭遵的部队,他们奉命前往征讨涿郡的张丰。祭遵一马当先,强攻涿郡,张丰的功曹不愿跟他送死,突然反水抓住张丰,开城投降。逗比的张丰临死之前,还念念不忘:"我手肘上绑着玉玺呢!"祭遵想让他死个明白,就把那块石头砸碎,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。张丰仰天长叹:"封建迷信害死人啊!"遂引颈就戮。

此时刘秀已过卢奴(今河北定州市),一来因为爱子诞生,二来因为战事顺利,他决定返回洛阳再做计较。祭遵继续攻击前进,屯驻良乡(今北京良乡),数次击退彭宠军,使渔阳形势得以稳定下来。此时吴汉又移兵东郡,追剿五校农民军,这次他学乖了,鬲县(今山东德州市)的五个家族驱逐了当地县长,众将都主张立即进攻。但吴汉得知叛乱原因是县长横征暴敛,激起民愤,于是命令郡守逮捕县长,明正典刑,五家欢喜,不战而降。

听到刘秀銮驾返回的消息,众将大惑不解,只有吴汉说:"陛下精通军事,其中自有道理。"迎驾之时,众将小心询问,刘秀神秘兮兮地说:"魏郡有狡贼,威胁后方,所以返回。"结合实际情况,刘秀这样说,或许是为了保密。吴汉得知泰山郡的豪强与张步勾结,就建议说:"安定泰山郡,非陈俊莫属。"于是刘秀任命陈俊为泰山太守,陈俊率军出征,击败张步的援军,平定泰山郡。

刘秀将阴丽华母子妥善安置后,又风尘仆仆地赶往东线的谯县,他督促王霸、马武围攻垂惠城,意图消灭刘纡。

苏茂率数千人前来解围,首先袭击了马武的粮草,城中周建趁势出击,马武作战不力,为其所败。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,马武败退路过王霸军营,大声求救,但王霸不为所动,回喊道:"敌军锋芒正盛,战必败,你努力吧!"王霸坚守不出,部下眼看马武孤军奋战,都劝他出兵援救,王霸说:"苏茂人多势众,我与马将军号令不一,必败无疑。不如固守示弱,使敌人轻兵冒进,马将军拼命死战,自然以一当百。等苏茂兵疲将乏,我再出战,才能取胜。"苏茂周建全力攻击马武,久攻不克,士气渐渐怠惰,而王霸所部求战欲望越来越高,不少士兵袒臂断发,纷纷请战。

王霸见时机成熟,率兵出营,从后面猛攻,苏茂周建腹背受敌,大败而归。王霸马武也各自归营,次日苏茂收拾兵马,又来挑战,王霸不理,反而与士兵们饮酒作乐。苏茂命弓箭手向营中射击,乱箭甚至射中了王霸面前的酒樽,他仍然不动如山,部下再次请战,王霸却说:"苏茂远道而来,粮食不足,所以急于速战速决。我闭营休整,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"数月后,周建的侄子临阵倒戈,举城而降,刘纡、苏茂、周建狼狈逃往下邳,投了董宪。

以王霸马武的情形,如果不是刘秀在后督战,恐怕又要闹出矛盾。他随即又赶往寿春(今安徽寿县),督促马武、刘隆率军进入下一个战场,将称帝的李宪团团包围在舒县(今安徽庐江县西)。因舒县是庐江郡首府,城高池深,马武也只是深沟高垒,围而不打,双方相持一年有余,此处不提。

刘秀摆驾回宫,想在洛阳好好休息几天,享受天伦之乐,却被朱浮这个不争气的扫了兴致。原来彭宠打不过祭遵,但对付朱浮还是绰绰有余,他包围蓟县,城中粮食耗尽,已经开始吃人。朱浮在耿况的救援下才勉强突围,向良乡靠拢,可能朱浮确实不得人心,手下士兵哗变,他杀了妻子以免受辱,单骑逃回洛阳。尚书令侯霸上书弹劾,说朱浮祸乱幽州,逼反彭宠,劳师动众,又不敢以死明节,理应斩首。刘秀念及旧情,改任他为执金吾,负责京师治安。

这年隗嚣再次遣使上奏,只是这次的使者有点特别,他叫马援。

马援字文渊,扶风茂陵人,出身官宦之家。西汉新莽时,大哥马况官至河南太守,二哥马余官至中垒校尉,三哥马员官至增山连率(上郡太守)。马援少有大志,喜欢念两句诗,在当时流传的齐、鲁、韩、毛四种版本的《诗经》中,他选择了韩诗,学了一段时间刚刚会写,跟他一般大的少年朱勃都能倒背如流了,这让他很惭愧。大哥鼓励他说:"小器速成,朱勃也就这个水平了。长大以后要是有出息,他还要仰赖你呢,不用担心。"

马援以为大哥只是安慰自己,也没放在心上,又去学齐诗,还是没学出名堂,就果断放弃了,他告诉大哥自己准备继承祖业,到边境上放牧去。马援的父亲马仲曾任牧帅令,三哥马员也曾任护苑使者,所以他才会这么说,大哥很支持他,便说:"你注定大器晚成,就随心所欲,历练历练吧。"马援刚要走,大哥突然去世,他留下守墓一年,不久被地方举荐为郡督邮,但他还是觉得没意思,逃亡到北地郡遂自己所愿,做起了畜牧生意。他的生意越来越大,行迹遍布安定、天水、陇西,结识了不少豪杰,牧羊五六千只、马数百匹。但他志不在此,只为历练自己,于是散尽财务,返回故乡。

后来天下大乱,王莽紧急起用了一批官员赴各地镇抚,马援被任命为汉中太守,刚到任就听到王莽败亡的消息,他弃官与三哥一起投奔了隗嚣。其实在来洛阳之前,马援还奉命出使公孙述,观察形势。他与公孙述有旧交,本想公孙述会握手迎接,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持戟的卫士,公孙述草草问了几句,就让他入馆休息。次日公孙述大会群臣,摆下仪仗,车马盛服,极尽排场,然后邀请马援留下,马援不屑地说:"天下胜负未定,不像周公吐哺一样迎接国士,却以虚礼粉饰,我何必要留在这里?"数月后他回去向隗嚣复命:"公孙述井底之蛙,妄自尊大,不如专心事奉东方(指刘秀)。"隗嚣随即派他出使洛阳。

马援一到洛阳,按照制度先与尚书台接洽,而刘秀听说马援这个使者不简单,就决定亲自见见他。一位中黄门(宦官)奉命前来,引着他直接来到宣德殿,只见刘秀便服坐在殿上,身边并无护卫。刘秀开玩笑说:"爱卿见完公孙述才来见朕,朕很惭愧啊。"马援倒是直来直去,顿首说道:"如今这世道,不但君择臣,臣也择君。臣与公孙述有旧,见他的时候,他列戟相迎,如今陛下行事简易,就不怕臣是刺客吗?"刘秀大笑:"你不是刺客,你是说客!"马援由衷赞叹:"天下纷纷,称王称帝者不计其数,陛下恢宏大度,可比高祖,不得不让人相信,帝王自有真命。"刘秀很高兴,把他作为储备干部(待诏),跟随左右,经常交谈至深夜。

写到此处,笔者发现,自从王莽末年天下大乱以来,中国核心区中只有一个地方风平浪静,那就是江东。江东地广人稀,物阜民丰,不会轻易为乱,但怕就怕像后来孙策那样的外来势力插手。李宪不懂闷声大发财的道理,没有经营江东,反而急于称帝,招来刘秀大军压境,所以说这个坏事其实是好事。不知道刘秀想到这一点时有没有一丝后怕,假如李宪尽取江东六郡,三国时代会不会提前到来呢?我们不得而知,不过荆州雄踞长江中游,上可扼制巴蜀,下可虎视江东,是兵家必争之地,刘秀还是很清楚的,于是决定南下督战。

刘秀到达宛城后,考虑到秦丰已经是瓮中之鳖,就命朱祜接替岑彭,继续围困秦丰,而岑彭傅俊则集中兵力进攻田戎,控制长江天险。岑彭所部大败田戎,攻克夷陵,田戎只带数十名随从逃亡,投奔公孙述去了。

建武四年(公元28年)十二月,刘秀进至黎丘,在前线犒劳将士,封赏有功者一百余人,军心大振。接着他命岑彭修造战船,训练水军,防备上游的公孙述,又命积弩将军傅俊进取江东,偏将军屈充招抚交州。进展非常顺利,江东五郡(丹阳郡、吴郡、会稽郡、豫章郡、庐陵郡)、荆州五郡(江夏郡、武陵郡、长沙国、桂阳郡,零陵郡)、交州二郡(苍梧郡、交趾郡)望风而降,遣使通信。

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,刘秀欣喜之余,希望来年诸事顺遂。

彭宠之乱终于以戏剧化的方式落幕了。近来一段时间,他总是心神不宁,甚至出现了幻听,总觉得火炉下面有一只蛤蟆在叫,扒开寻找却什么也没用,算命的都说这是内乱的征兆。彭宠想了一遍,觉得最有可能背叛自己的就是曾在洛阳为质的堂弟彭子后,就让他带兵在外,无事不得入见。

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。有一天彭宠正在斋戒,大白天躺在床榻上,全无护卫,他的三个家奴心怀歹意,要拿他的脑袋去领赏。以子密为首的三人悄悄溜进去把彭宠绑了个结实,然后假传彭宠的意思,把府中的奴婢控制起来。彭宠急忙喊自己老婆,她跑来一看,惊叫道:"你们竟敢造反!"三人上来就群殴,彭宠急中生智,忙说:"老婆你快给各位置办行装!"子密心领神会,就和其中一人跟着他老婆去拿财物,让另一个人看着彭宠。彭宠趁机忽悠:"小伙子,我一向看重你,知道你是被子密胁迫。要不你放我出去,事后我招你做女婿,家中财产都给你。"这人动摇了,探头出去四面观察,结果子密已经回来了,把彭宠夫妇都关起来,开始收拾金银细软。

挨到黄昏时分,子密让彭宠手书一封,作为通关文牒,然后凶相毕露,砍下彭宠夫妇的脑袋,径直往洛阳去了。刘秀也用戏剧化的方式了结此事,杀彭有功,背主不义,索性封子密为不义侯。而渔阳的将领们见彭宠久不露面,翻墙而入,才发现出了大事,他们推举彭宠的儿子彭午为王,但毕竟人心已散,不久伪国师韩利杀了彭午,率众向祭遵投降,渔阳平定。

然而东线又出了一件小事,表明刘秀的识人之明还是差点意思。庞萌,原是更始所封的冀州牧,当时与谢躬同在邯郸,他对谢躬说:"刘秀不可信任。"谢躬因此试探刘秀,刘秀温言抚慰,后来谢躬被杀,庞萌见风使舵,率众来降。刘秀好奇地问:"你在邯郸的时候,怎么知道我的底细?"庞萌低眉顺目地说:"大王雄才大略,臣早就知道。"庞萌八面玲珑,很得刘秀欢心,他甚至说庞萌足以胜任托孤大臣,又任命他为平狄将军,随盖延出征梁楚之地。

不料建武四年,庞萌与盖延争功,又怕盖延告状,索性也学彭宠反了,袭击盖延,自称东平王,与董宪、苏茂沆瀣一气。刘秀快要被气炸了,大怒道:"人心隔肚皮啊,我当初还说他是托孤之臣,这下让大家耻笑了。老贼罪当族灭,各路兵马集结睢阳,随朕出征!"刘秀抵达蒙县(今河南商丘市东北),打探到庞萌、董宪、苏茂正在猛攻桃城(今山东东阿县西南),他亲率轻骑两千、精兵数万,日夜兼程赶赴救援,不少大臣想要休整,被他拒绝,一直走到任城(今山东济宁市任城区)才宿营。

从地图上看,刘秀急行军二三百里,直插敌后,距离庞萌的老巢东平不过百里,使敌军进退两难。次日众将摩拳擦掌,敌军也蠢蠢欲动,刘秀分析了当前形势,汉军已占据战略主动,但人困马乏,在战术上处于劣势,遂下令不得出战。看得庞萌目瞪口呆,不安地说:"昼夜奔袭数百里,本以为要速战速决,没想到他坚守不出,真是神威难测!"刘秀速召东郡的吴汉前来助战,二十多天后,吴汉到达,与盖延、王常、王梁、王霸、马武奋勇出击,汉军气势如虹,庞萌等大败后,率残部退守董宪控制下的昌虑(今山东滕州市东南),汉军急追,包围昌虑。

董宪见汉军势大,便招引五校农民军余部驻守建阳城,与昌虑互成掎角之势。众将主张立即进攻,但刘秀深知农民军的习性,他们没有稳定的后勤,无粮自退,于是下令按兵不动。不久五校军果然粮尽而退,汉军四面围城,攻打昌虑,不日破城。苏茂投奔山东的张步,董宪庞萌逃进山中,数日后与部众会合,进入郯县(今山东郯城市)。吴汉尾随而至,又破郯城,董宪庞萌进入朐县(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区),坐困愁城。梁王刘纡在乱军之中被军士高扈斩杀,余众归降,又一割据势力被削平。

刘秀也没有闲着,他来到近在咫尺的曲阜,命大司空宋弘主持祭祀孔子,以明道统。

紧接着,建威大将军耿弇奉命攻打张步,他表现出了高超的战术素养,东汉初年一次令人眼花缭乱的战役就此上演。听说耿弇渡过济水,张步命其大将费邑率军驻守历下(今山东济南市历下区),又分兵祝阿(今山东齐河县祝阿镇)和泰山以北的钟城,大致排成一个三角形。耿弇猛攻祝阿,不到半天就拿了下来,然后故意放走一队败军,败军逃奔钟城,惊慌失措地说:"耿弇青面獠牙三头六臂,真厉害呀!"钟城守军吓破了胆,也一拥而散跟着跑了。

费邑的三角阵就这么破了,他急忙派弟弟费敢紧守巨里城(今济南市章丘区),以保后路无虞。耿弇直扑巨里,却并不忙于进攻,他命士兵砍伐树木,扬言要填平城壕。数日后,他从俘虏那里得知费邑准备出兵救援,就佯装下令让士兵修造攻城器械,三日后破城,又暗中放走俘虏,引诱费邑上钩。费邑率精兵三万驰援巨里,耿弇见大鱼已经上钩,就留下三千人盯住巨里,亲率主力伏击费邑,汉军居高临下势如破竹,于阵前斩杀费邑。然后费邑等人的首级被高举示众,巨里城中见主将已死,士气瓦解,仓皇撤退。耿弇陆续扫清残敌,平定济南郡。

当时张步定都剧县(今山东寿光市南),听说济南已经失守,命其弟张蓝率精兵两万前出至西安城,其他将领率兵一万驻守临淄(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)作为后援,二者相距四十里。耿弇行军诡秘,进至两城之间,他认真分析了敌方态势,认为西安城小而坚,兵力又强,临淄虽是大城,但守备空虚。他故技重施,扬言五日后进攻西安,吸引住张蓝的注意力,然后命将士半夜造饭,天明前赶至临淄。

有的将军表示异议,耿弇解释道:"西安之敌听说我要进攻,日夜防备,临淄之敌则出其不意,一日便可攻下。临淄一破,西安即为孤城,张蓝后方失火,必然撤去,正所谓一举两得。如果先攻西安,顿兵坚城之下,伤亡会很严重,即使侥幸攻克,张蓝引军退回临淄,合兵一处,而我孤军深入,粮草不继,数日之间,就会不战自困。诸位的意见并不合宜。"耿弇趁着清晨的微光袭击临淄,很多守军才刚刚睡醒,一肚子起床气,就被打个措手不及,不出半日便被攻破。张蓝如同见到了天兵天将,大惊失色,急忙逃回剧县。

耿弇在临淄加固城防,又出兵在剧县一带骚扰,以激怒张步来攻。张步不以为然地说:"尤来、大彤农民军十余万人,我尚且一战而破,耿弇这小子兵力不多,又很疲劳,何必怕他!"于是他与几个弟弟率领大军,号称二十万,向临淄扑来。耿弇在淄水边上与张步军前锋相遇,他担心敌军受挫后不敢继续前进,就故意示弱,佯装败退到临淄小城。之所以叫小城,是因为临淄自从建成以后,就分为平民百姓居住的大城和贵族官吏居住的小城,汉朝时小城在大城西南角。张步气势汹汹,强攻小城,耿弇命骑都尉刘歆与敌周旋,自己站在旧王宫的高台上观察形势。两军激战正酣,耿弇亲率精兵突然出现在城东,向张步军发起反突击,战况非常激烈,耿弇的腿被箭射中,他挥刀砍断箭支,继续指挥战斗。

激战至日暮时分,张步败退,耿弇回城,因有伤在身,又听说刘秀亲率大军来援,副将陈俊劝道:"张步势众,可以停战休整,等待陛下前来。"耿弇则说:"陛下若到,正当杀牛备酒与百官欢庆,怎么能把强敌甩给君父。"他次日仍旧披挂上阵,大战整日,杀得敌军尸横遍野,护城壕都被填平了。张步军久攻不下,似乎有撤退的迹象,耿弇提前派兵在左右两翼埋伏,等到夜幕降临,张步军果然退却,伏兵杀出,穷追猛打,一直追了八九十里,死伤枕藉。

这时刘秀也来到临淄,亲自犒劳将士,他兴高采烈地对耿弇说:"昔日韩信以攻破历下闻名,如今将军以攻破祝阿发迹,功绩相似。然而韩信袭击已降之人(郦食其劝降齐国),将军奋战独克强敌,又比韩信更难。朕也要学学古人,田横烹杀郦食其,高祖并没有怪罪他,反而派人招降。张步虽杀使者伏隆,若能归降,朕愿召大司徒伏湛前来,了结此怨。当日将军在南阳献策,领上谷兵马定彭宠、取张丰、平张步,朕还不以为然,真是有志者事竟成!"

而在《后汉纪》上,这里还多了一句话,"将军有定齐之功,功出于大司马,明如日月也"。平心而论,耿弇虽然两月之间大破张步,敲山震虎、围城打援、声东击西、以逸待劳,堪称精彩绝伦,但在指挥大兵团打恶仗硬仗方面,还是比不过吴汉的。刘秀这样说,有稍稍压制吴汉的意思,毕竟吴汉太过强势,还总给自己惹事。

耿弇追击张步至平寿(今山东潍坊市),传达了刘秀的意思,张步走投无路,杀了投奔自己的苏茂,肉袒负斧质请降,被封为安丘侯。耿弇收降余众十多万人,遣散回乡,又进军城阳(今山东青岛市城阳区),收降五校农民军残部。接着陈俊改任琅琊太守,由于他在泰山郡的好名声,刚进琅琊地界,作乱的盗贼就望风而散。不久张步贼心不死,兄弟四人谋反,窜入琅琊,被陈俊擒住斩首,山东宣告平定。

建武五年(公元29年)十二月,卢芳自称天子,占领五原、朔方、云中、定襄、雁门等郡,好在只是边患,不至于伤筋动骨。刘秀返回洛阳后,派来歙与马援一道,继续去做隗嚣的统战工作。

来歙我们也提到过,是刘秀的表叔,刘嘉的妹夫。更始帝即位后,他出任小吏,因屡次建言不被采纳,就辞官去汉中跟随刘嘉,又同刘嘉一起投降邓禹,来到洛阳,被任命为太中大夫。

刘秀曾问来歙:"如今西部州郡没有归附,而朕专注于关东,不知道该用谁经略西部,你意下如何?"来歙主动请缨:"我曾和隗嚣有一面之缘,他刚起兵时,以兴复汉室为号召。现在陛下圣德,臣愿奉陛下威名,诚心开导他,隗嚣一定会归降,这样公孙述孤掌难鸣,也就不足为虑了。"刘秀就派他为特使,与隗嚣来往数年,这次派他和马援一起去,就是为了趁热打铁,争取主动。

隗嚣犹豫未定,就与马援同榻而眠,详细询问洛阳的情况。马援说:"此前到京师,多次受到召见,每次都要从夜谈到明。今上才德惊人,勇略非凡,开诚布公,无所隐讳,豁达有大略,与高祖相同。其经学之渊博,处理政务和文章辞辩的水平,也是前所未见。"隗嚣好奇地问:"与高祖相比如何?"马援说:"我认为不如,高祖大度,随机应变没有定规;今上精于吏事,循规蹈矩,不喜饮酒。"隗嚣笑着说:"照你这么说,倒胜过高祖了。"可见二人的价值观是不同的,隗嚣虽然半信半疑,但还是派长子隗恂到洛阳做人质,来歙马援也一同返回。

关东的战事已接近尾声,刘秀的心态也出现了一些变化。五年来,他夙夜忧寐,未尝一日安歇,不仅要在宫中亲理政务,还要像救火队员一样在各个战场上辗转往来,不仅要面对割据的群雄,还要面对或明或暗的内部斗争,他也很累。所以在年末的时候,他突然心血来潮,征召天下隐士,其中还有一位故人------庄光庄子陵。

其实刘秀即位以后,就在各地查访这位老同学,但庄光隐姓埋名,避而不见。此次齐地上报有一男子披着羊裘在泽中垂钓,刘秀料定那就是庄光,便以大礼相请,庄光不得已来到洛阳。刘秀为表示尊重,亲自来到馆舍拜访,庄光却还在呼呼大睡,刘秀径直进入卧室,摸着他的肚皮说:"嗨,子陵,太阳晒着屁股了!你就不能帮我做点事吗?"庄光接着装睡,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,慢条斯理地说:"上古尧帝圣德,巢父尚且洗耳,人各有志,何必要苦苦相逼呢?"

你看,隐士就是隐士,话都不愿说全,其实是尧帝要让位给隐士许由,许由嫌脏了自己的耳朵,就去河边洗洗,他的朋友巢父正要饮牛,见此情景,还嘲笑说:"你要是躲在深山老林里,谁能找到?还不是为求取名声,你把河水都弄脏了!"然后牵牛去上游饮水。

刘秀无奈,只好叹息着上车而去,几日后再召庄光入宫。两位老同学说起长安往事,历历在目,一连数日,最后刘秀还不忘嘚瑟一下:"朕比昔日如何?"换了别人当然要说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之类的,庄光却说:"陛下好像比以前胖了一点。"刘秀哈哈大笑,请庄光留宿宫中,晚上睡觉的时候,庄光还调皮地把腿伸到刘秀的肚子上,口中喃喃地说:"做官多累呀,吾将曳尾于涂中。"第二天一早,太史令慌慌张张来报:"昨夜有客星冲犯帝座!"刘秀笑着说:"无妨,是朕和庄子陵同床而已。"不管你信不信,我反正是不信,庄光最终还是躬耕山野去了。

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,胡不归?多年的旱灾、蝗虫、战乱,使得百姓流离,农田荒废。建武元年的时候,粮食短缺,一石小米值一斤黄金,很多地方还在人吃人;建武二年的时候,气候好转,野生的谷物和桑蚕丛生,人民采集为衣食,"进化"到了原始社会。如今关东大体平定,是时候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了,"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;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?"

建武六年(公元30年)正月,刘秀下诏,改舂陵乡为章陵县,免除田租徭役,与丰沛二县相同。我们回顾一下西汉历史,刘邦眷顾丰沛的时候已经是天下大定,并且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进行的,而刘秀为何在关东刚刚平定的时候就如此这般呢?这不是一个"急"字能解释的,我想其中的深层原因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------"关东本位"。

自周克殷商、秦灭六国以来,关中地区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地缘位置,形成了对关东地区的巨大优势。生在关东的刘邦挟帝制之威和关中形胜打败项羽夺取天下以后,一度准备定都洛阳,但在娄敬的劝说下,不得不做出妥协,最终定都长安。所以他只有在铲除关东诸侯以后,才能"衣锦还乡",而在西汉建立以后,朝廷也对关东豪强进行持续不断地打击,直到汉元帝时,朝廷的控制力和豪强的实力此消彼长,关东的经济和军事力量才得以崛起反超。

刘秀正是依靠关东豪强和军人起家的,其帐下河北、颍川、南阳三大阵营树大根深,使得刘秀只能依托关东地区统治全国。选择定都洛阳,也并非长安残破和邻近故乡这样的浅层次原因,如果我们摊开地图,可以看出,洛阳正好处在河北、颍川、南阳三者的结合部,居中控制甚为方便。关东是刘秀的基本盘,所以他此时大可气定神闲告慰父老,而此后不紧不慢,甚至自嘲说"得陇望蜀"的从容,大概也来源于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硬实力。

都说福无双至,但有时真会双喜临门。两月之间,刘隆攻破舒城,斩杀李宪;吴汉攻破朐城,董宪、庞萌逃走,随即被追兵所杀。关东悉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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